早间天色微曦,御南风稍醒了一时,随即又昏迷了。医官来查看后,摇头说,姑娘回去准备后事吧,将军腹部的箭伤太深,怕是内脏俱损,已引发了炎症,回天无力了。南宫杳杳跪地恳求医官救命,医官说此间并无良方,以南来将军此时情形,亦不宜搬动,恐怕人没出得了城,就没在路上了。
南宫回到房中,拉起御南风的手,一夜之间,他的手竟至枯瘦了,他整个人都干瘪了,南宫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陈思中正行至门前,听到南宫痛哭失声,以为南来将军人已是没了,与一同前来探望的春生二人扑通跪在门口,大放悲声。南宫听到外面传来哭声,人一下子醒转来,但凡御南风还有一口气在,都不能放弃,现下哭什么。她推门出来喝令二人不许哭,赶紧出去给将军找药要紧,土方偏方都可,土郎中也可,统统找来。
说及郎中,南宫杳杳脑子一下清明了,为何不传飞灵笺,请杜先生来救命。
可转念一想,不可,以御南风的伤情,飞灵笺至,杜先生来,寻常凡人用的药就算用上怕是也来不及了,可若以灵狐灵药救治,违了天道,御南风历难失败,仍是一死。左思右想,没个主意。
药石难医,唯有以阳气续命一途,天道只道是不可以仙力灵力有涉历难,阳气乃修炼之人提纯真气汇聚丹田凝炼而成,为天地精纯之气,并不在仙力灵力之列。但阳气关乎修炼之人气运,至阳至纯,不可擅动,阳气支取过费,修炼之人将修为尽失,打回原形。
南宫细细思量了,倘若以自身阳气渡气给御南风,可稍缓他生力丧失,待他意志回返,生志昂扬,必能以自身之力战胜困厄。主意已定,南宫锁好房门,于床榻旁打坐调息,调动体内真气流动,稍后,南宫起身,用手轻启御南风的口唇,以口相对,送入阳气。
是夜,御南风体温降了些,人似不那么焦躁了,气息平稳不少。南宫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守在榻前,趁着情形稍好些,忙给他喂些温水、米汤。
陈思中从城中寻来一位曾随军打仗的老军医,老军医虽已年迈,感念南来将军守护一方平安,于民有恩,深夜赶来医馆送药。老军医打开将军身上缠绕的已被鲜血染透的绷布,老泪纵横,不想将军伤重至此,实是难以医治。老军医留下自己配制的金创药,一路抹着眼泪回家了。
后半夜御南风浑身热度再次飙升,比之前情形更为可怕,仿佛身下有无数炭火炙烤一般,他全身冒起大烟,手脚抽搐不止。这一具躯体承受着难以承受的折磨,正在崩溃着,急速奔向消亡之途。南宫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吓得大哭。御南风,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救你。这样的高热,不到天明,他全身的生机只怕都要熬尽了。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南宫主意已定,擦掉眼泪,让陈思中和春生在外面等候,把好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南宫跪在榻前,静静望了御南风一会儿,眼前这个被伤痛折磨欲死的男人,哪怕他现下真的不认得我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南宫杳杳,振作些,不能放弃。南宫闭上双眼,脱下外衣,以全身真气之力调动丹田之气,不一时,她亦是浑身大汗,周身被一层腾腾升起的烟雾笼罩。
南宫杳杳觉着自己许是睡着了,有一只干燥的手在轻轻抚摸着她额前的头发,有些痒,她迷糊着不愿醒来。
“杳杳--”她觉着听见谁在唤她,可这声音一点也不熟悉,沙哑喑沉。
她突然一惊,使劲睁开眼睛,眼前的御南风正努力对着她微笑。“你醒了,你没事了,太好了。”南宫拉起御南风的手紧握着,哭一时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受苦了。”御南风的声音听来好陌生,喉咙如同被烙铁烙过,伤痕累累一般。南宫忙捂他的嘴,让他不要讲话,留些力气。
醒转来的御南风一日比一日见好了,慢慢可以进一些流食,南宫寻来酥酪为他增加些营养。
御南风虽仍不与她相认,但已不似先前那般疏离了,时常对着她笑,南宫很知足。
搀扶御南风下地走动时,觉着他的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南宫也会调皮的想,如若那日收势不及阳气渡光了,自己被打回了原形,不知他醒转来瞧见榻边卧着一只漂亮的小灵狐,会做何感想。
回到军营大帐,南宫杳杳让春生去外头把好大帐,不许放人进来,春生一吐舌头,忙又捂嘴赶忙退到帐外。
帐内只他二人,南宫推着御南风让他立于榻前,且背过身去等着。御南风不知她要耍什么宝,听得身后窸窣响声,偷偷转过头来,却见南宫正在脱衣,将衣裳一件一件丢在榻上,登时吓了一跳,脸红耳热。南宫见他偷看,着了恼,捂着胸口说:“堂堂仙君,竟敢偷看,小心插瞎你眼睛。”作势向前伸出两根手指来,御南风不敢出声,只好背过身去等着。
不一时,南宫自他身后递来那件亮莹莹的软甲,“这可是我的宝贝,须臾不敢离身。我都问明白了,历难只说是不准用仙力灵力伤你救你,可没说不能用你之仙力之物护你自身,自今日起,你便穿上这件软甲,一刻也不准脱下来。不想在历难归期之前魂飞魄散,就别忙着拒绝。”
“何时可脱下软甲。”御南风接过软甲握着,并不看南宫。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便知。”
南宫自大帐出来,有了一种做了同谋的快感。
这次交战之后,营中兵士无不敬服南宫杳杳,如同约好了一般,所有兵将都唤她“南宫将军”。
大刘师傅特意来寻南宫,说:“南宫将军,腌菜想是得了,我来请将军第一个开坛品尝。”
这大刘师傅一向称呼自己南宫姑娘,如今也跟着兵将们唤起“南宫将军”来,南宫杳杳不禁失笑,说:“你们有一个南来将军还不够,怎的把我也捎带上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我给南来将军打个下手都未必够格。”大刘师傅直摆手,说:“话不是这么说,此次南来将军险些要出大事,若不是将军你有勇有谋,救了南来将军也救了城中百姓,只怕现下城中已遍地尸首,还吃个什么咸菜哟,都该去喝忘川水了。”说完乐呵呵的携了南宫去伙房搬腌菜坛子去了。
晚间御南风回了大帐,南宫拿起一个馒头从中间一掰两半,用筷子夹起数根切好的酱色菜丝放在两半馒头中间,用两手将馒头合拢压压实,然后递给御南风,神秘的说:“请南来将军品尝。”御南风早已听闻南宫大腌咸菜之事,瞧这神气,准是腌的成功,来表功了。
御南风一口咬下,馒头和咸菜全进了嘴里,一经咀嚼,馒头中小麦的甜香和咸菜中的咸香一下子融合一处,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好味道,简直是鲜香无比,尤其是咸菜丝竟然是脆嫩的,口感咯吱咯吱的特别来劲儿。没想到这黑乎乎的咸菜丝如此神奇,不需很多,只要数根就能让一整个馒头焕发全然不同的口感。
“以后你带兵出去,带上干粮还有这个,就全解决了。这咸菜耐保存,不会坏,补充盐分还增加营养,是不是极好。”南宫望着御南风三口两口便吞下一整个馒头,知这味道他应是极受用的。御南风连忙点头,自己伸手取了个馒头从中间掰开,学着南宫的样儿夹了几根菜丝放进去,又是须臾之间便吞了一整个馒头。南宫真怕他噎了,忙给他倒碗水递过去,御南风接了碗,咕咚咕咚一气儿饮下,伸手抹了嘴角望了她直笑。
昱檀宫中,那位衣袂飘飘,用餐都是使象牙筷子的南风仙君,此时狼吞虎咽大嚼馒头咸菜,南宫杳杳觉着这一切又陌生又熟悉,又熟悉又陌生。
天庭薜荔阁的莲池一年常有花开,天妃观瞧着这满池的莲花,兴意阑珊,也不觉有多大趣味。
天妃在园内闲坐,头顶的紫藤花依然开得热闹,这天庭的花都没个季节,年年日日如此,日日年年如此,也无落雨也无飞雪。东海的日子多有趣,浪里逐波,能与鲛人一道潜水,能与鱼妖一同嬉戏。天庭里有什么呢。
仙侍忍离端了一只粉白的玉碗过来,请天妃喝药。
天妃望一眼药碗,眉头皱起来。
仙侍忍离忙说:“仙侍长特意交待了,这是琼珖帝君为您备的补药。这补药中加了极珍贵的补品,能让天妃永葆盛颜,青春常驻。”天妃跟着她念叨了一句“永葆盛颜”,一声冷笑,然后端起玉碗,将碗中赤褐色的补药一饮而尽。这补药的味道是熟悉的,有一股淡淡的而又悠深的香味儿。
忍离收起玉碗,低声对天妃说:“天妃何以气闷不畅快,昨夜帝君来看望您,您不是挺快意的,忙着张罗晚膳、茶点。许是累着了,帝君今日去上早朝,您也不曾起身伺候。”忍离在天妃身侧的小几上摆了几样零嘴儿甜食,天妃喝过药,惯常是要吃些小甜食清清口的。
天妃仍是倦倦的,伸手从金边儿绿玉小碟里拈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是啊,有何不快意的。
自打嫁到天庭,与琼珖帝君已作了千年的夫妻,人人都说琼珖帝君不说天庭了,放眼三界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才品貌了,人才品貌自是好的,是太好了,天妃觉着,与琼珖帝君立于一处,自己有时都会有些自惭形秽。自己有什么不满意处?应是不能的。
她爱怜的摸摸自己的脸,闭目遐思。盛颜,我就是每天都喝这苦药汤子,也无法拥有他那样的盛颜。莫非我在嫉妒自己的夫君,笑话,琼珖帝君就算是这三界最完美的夫君,也是我一人的夫君。
无聊奈的,天妃尽管胡乱度想着,过了一时,仙侍忍离来请,说是到时辰该去天后的慈心宫请安了。天妃不必每日都像帝君那样去天后处请安,帝君体恤天妃,许她五日去一次便好。真是体贴入微啊,可即便是这五日一次的请安,天妃也倦怠着不愿去。
天妃临出门前,交待忍离,到时辰了便把她亲自炖的粉藕汤送去梓琳宫,给帝君当宵夜,帝君夜夜批折子,太劳累了。
天后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但凡清醒的时候便要问起子嗣,天妃自己不好作答,只好由仙侍从旁相劝,帝君与天妃都是春秋正盛,请天后不必着急,不日便会有好消息的。不一时,天后又会问起,我儿玄颜何时回来。
周而复始,这一切都让天妃感到厌倦。
漠也城纵马来了两位外客,一见便是外乡人的打扮,太光鲜了,与此地风沙漫天尘土飞扬的风物显得格格不入。
这二人一路打听着去了城外军营大帐。
南宫杳杳听春生说帐外有人找,忙掀了帘子出来,这二位外客都已下了马,立在地上望着她直笑。南宫发了一下愣,急步奔过来,一把拉住二人臂膀,放声恸哭起来。
来的二人正是杜若与白锦舟,杜若将南宫抱在怀中,轻拍南宫后背,一边劝慰着,没说两句也忍不住直掉眼泪,白锦舟伸手摸摸南宫的头,眼圈红红的,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原是杜若收到南宫的消息,知此北地边城多有流民涌入,各种奇怪的病症从城外带入,可这边城缺医少药,无力救治,想请杜若来此相帮。杜若念头一转,不如约请白锦舟一同前往,便与他发了消息,不想他二话不说,立时帮着筹措药品和各类生活用物,一同往漠也城来了。他二人打马先行,白锦舟着翼昆押着车跟在后面走。
他二人未曾料想边城如此苦热、荒凉,一路行来便可猜想南宫在此受了多少苦,及至见到南宫,他乡遇故友,何况是至亲至爱的友人,一边是在苦地艰难扎挣,一边是乍见苦地如此艰辛难挨,不论是南宫还是杜若与白锦舟,皆是心下一阵抽痛,委屈的心疼的怜惜的庆幸的,各种样的情绪全都掺和一处,和着眼泪都痛快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