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嘉仁正襟危坐,有些醉意,满面红光,道,“此人,倒是学得一点皮毛。觉得做事应该有理有据。朱起与他来说无仇无怨,若是随意杀了,便无理。无理杀了人,便无据,无理无据便是错。”
朱贺恍然大悟,可随即又皱起眉头,道,“那他设局的目的何在?此局理又在何处?为何设局还要让我们明知是他所为?”
“只为一口气。理在心上。此局,看似随意,但设局之人,却颇有用心。杀人诛心,稍有不慎,便会武胆尽碎。朱起日后,若是面临同样抉择,便是应局之时。”
孔嘉仁说完,看着有些倦了的一二,微笑着说道,“姜老头的药,也难为你了,支撑了如此长时间。”
一二慌忙摆手,强撑着精神,一双眼睛明亮如镜。
…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少女自顾自游走在街道。
身材平庸,脸蛋更是平庸。唯有挂在腰间的粉红色长剑,别具一格。
路人看一眼,便会被遗忘的人。
她随意行走,走至绳床巷时,蓦然停下脚步,腰中长剑嗡嗡作响,如同闻见骨头的小狗一般欣喜若狂。
少女冷哼一声,缠着布条的右手捏在长剑上,长剑顿时蔫了吧唧,乖巧了下来。
绳床巷皆是土坯房,但是也如同朱门巷大户人家,挂了牌匾。牌匾自然做不起楠木金丝的,只能随意将老祖宗留下的破烂牌匾挂在门口。
似乎觉得不挂牌匾,有辱斯文。
但青阳镇人人皆知,绳床巷全是文盲,无一识字之人。
所以挂的牌匾千奇百怪,甚至成为青阳镇四绝之一。
但少女此时却聚精会神,眉头紧蹙,盯着牌匾。
牌匾腐朽不堪,存在了很长岁月,上书,剑气长存。
以此作为居家牌匾,确实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少女可顾不得那些,似乎进入一种忘我境界,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惆怅,时而悲伤…
绳床巷有好事之人,便围在貌不惊人的少女身边,也随少女看向牌匾,但无论如何观看,皆是一块腐烂不堪,且掉碎渣的木头而已。
时间久了,围观之人便失了好奇心,只当少女是个傻子,一哄而散,只留少女一人在原地。
就在人群走远之时,腐朽木头金光大盛,其中“气”字更是蠢蠢欲动,化成一缕微光,直直射入少女粉红色长剑中。
少女也随即睁开双眼,嘴角带着一缕笑意,一笑只叫日无光。
可惜,无人瞧见罢了!
少女继续走向另一家,看向其中牌匾。
…
朱贺不得其意,但他率性,站起身对着孔嘉仁作揖问道,“实属愚钝,先生还请明示?”
孔嘉仁摆摆手,带着些许醉意道,“繁文缛节,最是反感了。率性而为,有话直说。”
朱贺翻了一下白眼,撸起袖子,心里暗暗想道,“书生一脉不是喜欢这套吗?可难为死我了,一个鲁莽汉子非得装斯文人。”但他表现的依然热忱,只是举止之间,多了一份豪放,道,“先生,那杂种究竟想干个啥?你直说,我保证不砍了他八辈,让他跪着给老子擦鞋。老子的孙子都敢惹,劈了他。”
孔嘉仁一脸冷汗,心想这厮果然是鲁莽汉子,还是之前假装斯文的好。但话一出口,岂能儿戏。只能扶着额头道,“待日后你便知晓了,或许对朱起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孔嘉仁起身,看了一眼朱贺,道,“你家二弟自从输给我二师兄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剑气洞天内,你且去告诉他,后辈之争。他自然明了?”
朱贺听出孔嘉仁言外之意,便拉着朱起,作别道,“先生保重。”
待二人走远后,一二才小心翼翼起身,看着孔嘉仁道,“先生,之前…”
“无妨。”
孔嘉仁拍了一下一二的肩膀,然后看向桃花仙雕像道,“你且等候,我出去一番。”
说完,孔嘉仁大步走向屋外。积雪融化,自屋顶流下滴滴水珠,一二只觉得困意来袭,便依着桌子,打起鼾来。
两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女,依偎在一棵梧桐树下,看不清相貌。
他们静静地盯着一二,一二只觉得两人亲切无比,似是相识。想要上前仔细查看,但挪不开脚步。
“喂。”
忽然门外出现一个少女,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她推开虚掩的门,本以为是废弃的四方神庙,哪料,却有一个少年依着桌子微微打着鼾。
少年眉目紧皱。
少女觉得有些尴尬,冒昧出声,想要惊醒少年。
一二揉着惺忪睡眼,梦里的二人依然清晰印在脑海。
这种梦,曾经无数次出现过。
然后,他便看见那个站在阳光里的少女,长相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明亮至极。他几乎可以从少女眼中看出自己的倒影。
少女嘿嘿一笑,左手挠了挠头,缠着布条的右手从剑上移开,不好意思道,“此地没了香火之气,我以为是废弃的四方神庙,想着前来歇歇脚。”
少女说完,站在门外踌躇不前,但一双眼睛却不停的停留在少年脸上。
少年睡眼惺忪,肤色暗黄,浓眉大眼,一双眸子出奇的明亮。
见一二没有动静,少女哈出一口白气在冻的发红的双手上,然后再次看向一二,“我可以进来吗?”
一二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尴尬的挠挠头,起身道,“当然…请进来。”
说话不自觉有点打颤,不知缘由。
一二慌忙从凳子上起身,将凳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再次瞅向少女,道,“请进,外面…外面冷。”
少女娇羞一笑,然后蹦蹦跳跳进入桃花庵,落落大方而坐。
一时无言。
一二又拾来些许柴火,丢在火盆里,待火旺盛后,站在一边盯着自己的草鞋发呆。
少女烤了烤冻的通红的双手,望向比他还要害羞的少年问道,“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一二点点头,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
少女微微一笑,挠了挠头,说道,“是不是打扰你了,你怎么不坐呢?”
“没有…没有。”
一二脸色通红,吱吱唔唔,不住的摇着手。然后搬过椅子,放在少女对面,别扭坐下。却不敢抬头,直直盯着火盆中的火光。
“我叫十三,你叫什么?”
“一二。”
好奇怪的名字。
少女心想。
但未做深究。
随后,她好奇的看了眼桃花庵。
桃花仙雕像被毁,屋子四周泥坯掉落,窗户上木头掉落,被少年糊上了黄纸,房顶被熏的漆黑,泥土地面倒是被少年扫的一干二净。
少女再次抬头看向一二,一二穿着单薄,看向一二的草鞋时,一二不自禁红了脸,有意向凳子后面挪了挪。
窗外阳光明媚,有孩童嬉戏追逐打闹。
少女低着头,看着火盆。
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
钱自来领着清浅,一路备受瞩目。钱自来极其享受,刻意走的慢了,似是大胜而归的将军一般,耀武扬威。
倒是莫雨轩,虽仪表堂堂,但默默跟随在钱自来一行人身后,不显山不露水。
钱自来见此,越发胆大,一只手竟搂着清浅纤细的腰肢,见清浅不反抗,便从腰肢下移,摸向了清浅俏丽动人的密臀。
清浅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反感。起了杀心。但脸上依然云淡风轻,一双羊脂美玉般的玉手轻轻拍打钱自来的手,撒娇道,“哥哥。”
钱自来春心荡漾,恨不得立即将此女摁在床笫。故而加快了脚步,将二人从桃花巷带出,竟是直奔未央山。
清浅何等聪慧之人,眼看着越走越是荒凉,便知道钱自来见色起意,想要将自己领出青阳镇蹂躏一番。
不禁冷笑一声,暗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穿过桃花巷,一堵土墙便立在眼前。土墙风吹日晒,早已没了墙的模样,似是土包一般。在土墙正中间,有一个栅栏,便是青阳镇南门了。
清浅故意露出惊恐状,娇滴滴看向钱自来,扭着腰肢做出逃跑状,丰乳肥臀一时间看的钱自来血脉喷张。
哪里还顾的深思,招呼一声手下,上前便控制了二人。
莫雨轩冷笑一声,乖乖束手就擒。
待控制了二人,钱自来心虚望向桃花巷,见无人在此,便抬着二人出了南门,一路向未央山跑去。
…
孔嘉仁出了门,直直向前走去。
自从朝廷废了剑炉,绳床巷之人显得精神抖擞,家家户户传来嬉笑声。
孔嘉仁背着双手,一路缓慢行走,当看见那个专心致志的少女时,不禁点头微笑。但少女似乎进入一种境界,对周围视而不见。
孔嘉仁未作停留,继续向前,直至走向二蛋家门时,看见二蛋父母忙里忙外,兀自摇摇头,叹息一声后继续向前。
走至绳床巷尾,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正好,微微一笑,袖子无风自动。
然后向左一拐,绕进了朱门巷。朱门巷热闹非凡,街上行人攘攘。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年味越发浓重。
缓慢行走,走至一家裁缝铺子前,孔嘉仁停了脚步,然后微微一笑,径直走了进去。
裁缝铺子在青阳镇,存在了很长岁月,虽没有无病堂时间久远,但也是亘古长存,屹立未倒。
进门便有婢女迎接,可当看见是孔嘉仁时,慌忙后退一步,然后喊了一嗓子“大姐”后,便匆忙逃离。
如鼠见猫。
孔嘉仁丝毫不在意,兀自走向三楼。随着孔嘉仁上楼,楼梯被震的隆隆作响,如同战鼓。
“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三楼一个房间里,传出一道空灵声音,虽怒气冲冲,但声音甜美,让人赏心悦目。
随后,一个穿着华丽,头顶扎着一个丸子头的小姑娘奔奔跳跳从窗户探出脑袋,恶狠狠瞪着婢女,当看清踏着楼梯而上的孔嘉仁时,眼瞳收缩,兀自拍着小胸膛,一脸惊吓。
小女孩猛地关掉窗户,传出一声“妈呀”后,娇小身影从临街窗户疯狂跳下,准备桃之夭夭。
孔嘉仁似乎早有所料,不管不顾,兀自上楼,端坐在刚刚逃跑的小姑娘房间里,闭目养神。
小姑娘跳窗后,平稳落地。就想向前飞奔而逃,哪料身前如同多了屏障一般,任她百般使出气力,也难以前进分毫。
不禁泄气,如同皮球一般,耷拉着脑袋,缓慢走进裁缝铺。
每一步似乎重若千斤,丝毫没了之前灵活之态。
孔嘉仁不急,自顾自倒了一杯还温热的茶水,然后瞩目观看小女孩认真临摹的竹简。
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孔嘉仁微微一笑,然后提起笔,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喝了一口茶,然后聚精会神写到,历经天华成此景,人间万事出艰辛。
写完,又端坐在座位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印章,盖在了竹简上。
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良久,小女孩才依在门槛上,怯怯的看着孔嘉仁,双手不住的摩挲。
“小七,进来。”
孔嘉仁抬头,微笑着看向女孩招手说道。
小女孩低着头看着脚尖,似乎极为不情愿。但还是怯怯的向前走去,走到孔嘉仁面前时,又玩弄着衣角,低头不语。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孔嘉仁将竹简递给小女孩,目光柔和说道。
“哦。”
小女孩抬头,接过竹简,但发现并不是自己临摹的竹简,慌忙打开观看。
字若虬龙,仅观字,便是一种享受。
小女孩喜出望外,之前愁苦不堪的小脸,此时却笑容灿烂,露出两个小酒窝说道。
“谢谢先生。”
小七恭敬作揖,对着孔嘉仁深深一拜。
孔嘉仁一挥手,扶起小七。示意小七坐在对面后,取出一只空白的茶碗,为小七倒上一盏茶才说道,“今日有事相求。”
小七扑棱着大眼睛,受宠若惊。她可是知道这位读书人的脾气,虽说不能与茅坑里的石头相比,可也差不了多少。
但第一次听见书生用上了“求”字。
她可不敢托大,慌忙起身,躲避过孔嘉仁的一拜后才怯怯的站在一边说道,“先生有话直说,这样,反倒让我有些慌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