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日寇入侵,当时国内战火纷飞,各地匪患不断。彼时刚从县里高中毕业的爷爷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到乡里逐渐接手曾祖父的盐坊。没过两年,曾祖父便托媒为爷爷说定了隔壁镇上绸布庄的长女,说是能说会算,女红一流,帮着她父亲打理生意。那时婚姻自由的风还未吹到西南这个偏僻小县城,这里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年轻的爷爷自恃才华和头脑,担心娶一个无盐之女回来,便略小计,从媒人嘴里套出奶奶家绸布庄的地址以及奶奶大约会在的时间。安排妥当后,爷爷算着奶奶可能在店里的时间,假装顾客去一探虚实。
爷爷说他运气很好,第一次上门就碰上了。当时他进店就看见珠帘后有一年轻女子正对着账本算账,头发乌黑,身材娇小,神情专注。等女子注意到他,从珠帘后出来叫伙计招呼时,爷爷看清了她的模样。鹅蛋脸,皮肤白皙,眼睛又圆又大透着灵气,说话柔声细语的,顿时,爷爷就放下心来,想着就是她了!
爷爷和奶奶新婚后不久又外出做生意,那些年他之所以可以全力以赴地经营各样营生,皆是因为背后有奶奶兜底。他对年轻时的奶奶评价是“县城版王熙凤”,但为人更和善。
那时,奶奶做为他们那一辈实际当家的女主人,对内要兼顾家族长辈、妯娌、叔嫂、子侄的份例月钱,亲友间的人情往来,做到不偏不颇,大家心悦诚服;
对外要管理盐坊、土地、商铺的进出对账,调动各佃户、长工、短工、随从的最大积极性,收租放钱等;更要打理好与各级当权者的关系。
爷爷说奶奶并未正式上过学堂,只跟着读了几本《女训》《女则》之类的书,认识些字。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读书认字有限,但看账本毫无障碍。管账更是井井有条,管家、管铺子、盐坊十几年,基本上没有出过错。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那场大难运动中很多夫妻的真实写照,但这其中不包含爷爷奶奶。在爷爷落难被诬陷,命悬一线之际,是奶奶用她弱小的身躯稳住了一大家子人心。
她说服其他妯娌叔婶,把所有家财集中起来上缴,四处奔走,尽最大可能赎出家里被关押的男丁;
也是她,在家破财散,爷爷那辈兄弟身陷囹圄时,忍着悲痛安排妥当曾祖父和三爷爷的后事;
她因为裹过小脚,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便分到生产队喂猪喂牛。从天没亮忙到天全黑不能休息,红薯稀饭都吃不饱。
即便如此,她还主动申请晚上帮生产队打草鞋。经常打到凌晨,稍微眯一会儿又得去上工,为的就是多挣点工分,多攒点红薯,给当时被看管的爷爷送去,鼓励他要活下来,要活着!爷爷奶奶就这样患难与共,竭尽全力保住了一家大小七口人。
“平反摘帽”后,温饱得以解决,儿女婚事也已陆续安排妥当,爷爷和奶奶终于过上平淡祥和的日子。
奶奶擅长做各种酱料和吃食,并尽可能兼顾爷爷和我的喜好。经常是爷爷一边烧火添柴一边讲各种历史典故,星相占卜,诗词戏曲等,奶奶温和含笑地一边听着,一边烙饼或者炒菜、煮酱……,我则边听爷爷讲,边吃着奶奶不时让我帮她尝盐味的各种吃食。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至今都还会出现在三更梦里。
爷爷对孙辈们的教育非常重视,他常说,只有多读书,走出去看了外面的天地,才会有眼界、有格局。他从不像其他农村老人那样粗暴打骂孙辈,也不允许父亲和叔叔他们打骂孩子,特别不允许对表姐、堂姐和我三个女娃说重话,也不让我们下地干农活。
他说男娃儿有力气,可以管严格一点,多读书的同时也要更多承担重活,长大了才会知疾苦,有担当;
女娃儿则要温和管教,好好读书,做些轻巧的家务就行了,长大后才会自尊自重,不容易被功利哄骗。
正因为有爷爷的呵护,表姐、堂姐几岁就开始学画,后来各自拥有了与美术相关的事业。我从识字量多一些起就开始看各种书籍,这个爱好一直延续至今,为自己寻得一方天地。
我和爷爷朝夕相处到我15岁。后来我去外地求学,一年之内很少回家。17岁那年暑假,我又一次背起行囊踏向远方。临走的那个早上是夏天难得有的大雾天,爷爷早早起来,送我到大路边等车。
他嘱咐我出门在外,遇事冷静,做人能屈能伸,除却生死,都是小事。
须记住人无癖不交,其人多半戴着假面,未有真心;
商无利不往,以后工作生意上的伙伴如果他只谈交情不谈利弊,不可与之合作,多半是陷阱。
车来了,爷爷目送我远去,我从车窗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大雾中,我从未想到,这竟然是我们祖孙今生最后的告别!
父亲后来告诉我说,就在我离家一个多月后,爷爷时常感到胃痛,不思饮食,还总吐带白沫的口水。吃了几回药反而加重,要知道他平时连感冒都几乎没有的。去市医院检查,结果为:胃癌晚期,且已扩散。
鉴于他八十多高龄与手术风险,医生建议是已无手术必要,保守治疗,尽可能让他减少疼痛。如此晴天霹雳,母亲和婶婶她们都悲不成声。
爷爷反而安慰她们说,他已八十有七,算是高寿,且这辈子大富大贵、大苦大难,天南地北都经历过。现在儿孙孝顺,各有所成,他值了,没什么遗憾。
他坚决要求出院,说不想给儿女增加额外负担,且要求父亲叔叔他们绝对不能把他真实病情告诉堂姐、堂哥和我,说我们正处于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他影响到我们。
我们兄弟姊妹三人在父辈的刻意隐瞒和安排下,那一年春节都没能回家。在那个手机电话未普及的年代,我只和爷爷通过两次电话,却丝毫没发现异常。
爷爷重病期间,只让在市里工作的大表哥回去看过两回,其他孙辈他不准告知。大表哥说,爷爷非常坚强,后期因为无法饮食,只能每天打点葡萄糖针维持,轻像一团棉絮。
医生说胃癌到末期,会疼痛难忍,但爷爷从未喊过痛。后来母亲整理他棉被时,看见棉被里子被抓烂,这应该是他疼痛难忍时抓的,母亲现在说起来都还忍不住眼泪。
据父亲后来告诉我说,爷爷临走的那天早上,他仿佛有预感,竟喝了小半碗母亲炖好的骨汤,出奇地精神了些。他把父亲、叔叔、姑姑他们喊到床前,特别交待了几件事:
一是人死如灯灭,后事从俭,切不可大操大办;
二是二叔没有后代,他深感自责,希望我们下一辈侄儿侄女看在骨肉亲情份上能为二叔二婶养老送终;
三是兄弟姊妹之间要守望互助,不可心生隔阂;
四是让父辈们转达,希望表哥表姐、堂哥堂姐他们以后可以多照拂一下我这个最小的孙女;
五是坚决不准通知我们在外的孙辈回来奔丧,不要因为他耽搁了下一代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交待完后不一会儿,爷爷进入弥留状态。2000 年正月初十上午,10 点刚过,春风还未解冻小村的寒意,空气里还弥漫着新年爆竹的气息,我最敬爱的爷爷--贺国清老先生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七岁。
父辈们遵他遗愿,丧事一切从简,只通知了至亲好友。出殡那天,仍然有许多得到消息的乡邻们赶来送行,长长的排了将近一里路。他们都为爷爷的逝去感到悲痛惋惜,说贺二爷是位了不起的善人。
我们兄弟姐妹是在爷爷七七过后才被告知消息。彼时,天各一方的我们只能在相互的电话里悲泣不成声。这成了我们往后人生中都不敢触及的伤痛,即使多年后的今时,只要提及,仍会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今年是爷爷走后的第二十三个年头,父辈们都已老成他当年的模样,安享着晚年。
爷爷,我们孙辈遵您遗愿,前些年为二叔二婶养老送终,年节香火拜祭。
而我,您最放心不下的小孙女,业已成家生子,定居他乡,衣食无忧。
唯有与您和奶奶相隔数千里,只能重逢在午夜梦中,一如我儿时旧景,您笑语焉焉,牵我手去游玩,给我讲瓦岗寨的故事。我笑着梦醒,望窗外日升月落,怅然若失,谨以此些许文字,愿您安心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