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岁,是爷爷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与重创。那一年,众所周知的运动开启,几乎一夕之间,他从人人尊重的“贺二爷”沦为连几岁孩童都可以任意嘲讽欺辱的“贺二娃”“贺癫子”。所有家产全部没收,现银首饰各种稍微值钱的家具物什都被搜走搬空。男丁们被看押起来,当权之人挨个去恐吓女眷,直到确实榨不出一个铜板方罢。
爷爷奶奶带着四子一女共七口人,被迫搬出大屋,下放到另一个偏僻生产队,一家人挤在一间旧瓦房里。整个房子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套缺腿的桌凳,连吃饭的碗筷都不够。晚上睡觉,奶奶和姑姑睡木床,爷爷带着四个儿子打地铺。所谓地铺,其实就是一层稻草上面铺两张竹席。夏天还好,冬天没有足够的棉被,几个孩子冻得直哆嗦,满手满脚都是冻疮。
那时才八岁的二叔着凉发高烧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烧坏了脑子,长大后反应较慢,不大算得清数。爷爷每说到此,都深深自责。他说二叔小时候也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特别喜欢画画,要不是烧坏了脑子,也不至于年过半百才和二婶做了半路夫妻,未留下一子半女,从此绝后。关于二叔有绘画天赋我深信不疑,因为我曾亲眼见过从未学过画的二叔拿一颗长钉,在老家的石墙上以刻代画的方式画出栩栩如生的各种菩萨像。
家破、财尽这些对爷爷来说都只是开始。曾祖父和三爷爷因在前政府任过官职,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死于非命;四爷爷被流放新疆;患有眼疾的大爷爷和年仅十来岁的幺爷爷被扣押不放。他们还诬陷爷爷给队里水井投毒,纠集一帮人做伪证想置他于死地。而这帮人中就有好些曾长期被爷爷资助过的。万幸当时县里一位许姓领导曾和爷爷相交,他说以国清先生的人品和智慧,断不会行此恶事、蠢事,拼力保下爷爷性命。最终,爷爷以身陷囹圄一年半换得生机。
我曾问过爷爷,一夕之间,他从云端跌落泥潭,从出入有车马仆从,有良田吉铺,养尊处优,人人敬重的“贺二爷”变成了乡邻亲友都避之不及的人,曾经仰仗他鼻息之人现在把他狠狠踩在脚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有过很多次想了结自己的念头。他生意上合作的好友中就有服毒自尽的,也有自缢而亡的。他说每当过不下去,想一了百了时,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奶奶,想到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想到曾经也是绸布庄大小姐的奶奶从19岁嫁过来,帮着操持家务,打理生意,养育孩子,对任何人都娴静温和。她终日操劳,没有享受过少奶奶应有的优越生活。现在逢此大难,如果他再去了,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得下来!韩信忍胯下之辱,勾践能卧薪尝胆,他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就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爷爷在给我讲上面这些话时,一向从容平和的他露出少有的铿锵之声,可能,这才是他年轻时在商海中杀伐果断之本色吧。
那一年,爷爷被放出来后,为了远避是非,保护家人孩子不再被盯上,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为了让某些别有用心的“领导”放心,他甚至故意装脑子被关傻了。别人戏称他“贺癫子”时,他欣然答应;更是假装不知别人针对他,安排给他各种脏活、累活,诸如大冬天下田踩秧桩子、洗潲水缸、洗粪桶……;大夏天冒着大太阳打农药、掏地沟、晚上守夜……。在生产队集体食堂打饭时,一家大小总是被排挤到最后,剩下的是清可见底的米汤和拇指大小的红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饿得喝井水充饥,面黄肌瘦。
爷爷说,在那个年代,想要一家子活命,就必须想些非常之法。夏天,他趁着守夜之机,悄悄薅一些南瓜叶,红薯叶藏在地窖里,又去白天趁机踩好点的河沟里摸到一些田螺,然后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山坳里刨出藏好的旧屉锅,用田螺肉和南瓜叶红薯叶熬出一锅汤,放点平时各种方法得来的盐,偷偷端回家,一家大小像过年一样兴奋的喝着吃着;冬天,他踩秧桩子时意外发现田里竟有泥鳅、黄鳝,便不动声色地捉起来放在事先准备好了布袋中,藏在旧棉衣内带回家。等三更半夜时,悄悄去地窖里处理好,和着几个孩子白天帮生产队放牛,喂猪时偷偷攒下来的野菜,又熬成一锅只有盐的汤,狼吞虎咽!但即便这样的汤也只是偶尔才有的,更多时候都只能靠生产队食堂剩给他们的稀汤寡水维持着。爷爷和奶奶把自己那份红薯让给小的孩子,他俩饿得刨光了满坡的野菜,草根,生产队丢掉的烂红薯等。
吃不饱,穿不暖,打地铺睡稻草也就罢了,更糟心的是父亲兄妹五人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爷爷奶奶还会不定期的被押去再教育。他俩任凭那样一群大字都不识一筐的人无端地嘲讽谩骂、折辱。回来后仍如常上工,想方设法刨食,更见缝插针的教几个小的孩子背书识字,用烧好的木棍条当笔在石板墙上教孩子写字。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爷爷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个重大转折点--6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