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前一晚,我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梦见爷爷和奶奶还住在老家那间老房子里,天下着大雨,屋里四处都在漏雨。爷爷他们的床被淋透了,还少了半边,奶奶依稀是当时刚中风瘫痪的样子,睡在边上不动。爷爷把奶奶抱起来放到床的另一边,回头给我说:“快喊你爸爸来把屋顶上的瓦修一下,雨漏得大得很!”我心里想,爷爷奶奶都走了二十来年了,老房子早不复存在,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淋雨?猛地惊醒过来,看着已有微微亮光透过窗帘,原来又是大梦一场啊!
说起来也有些玄幻,每年爷爷生日、中元节、春节这几个要祭祀他的日子前夕,我总能很清晰地梦到他。梦里的他和奶奶永远那样疼爱我,有时仿佛在水库里的游船上,有时是他带我去吃面,有时又好像递给我零食,不管什么梦境,都是慈祥可亲的。像这样大雨滂沱,四处漏雨的梦境好像是第一次梦到。我把这个梦告诉母亲,母亲叹道:“我好几年没梦到过他们了,他们最喜欢你,明天中元节,应该是给你托梦。”
中元节那天,母亲电话说她特地让父亲去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墓地看了。前段时间下暴雨,雨水把坟头的泥冲走了些,已经重新加固垒好。还烧去许多纸钱,纸元宝,纸衣服等,请他们保佑我一生平安顺遂,还特别以我的名义额外祭祀了一番,让我放心。
晚上,安顿好清宝和庄宝,我不禁想念起爷爷奶奶,想起我们共同生活那十几年的光阴,想起爷爷给我讲述的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
生逢乱世路虚渺,
飘摇自持志不消。
纵是平生行逆境,
去路归途犹带笑。
我很清楚用以上这首诗完全无法概括爷爷跌宕起伏的一生,但这已经是自己能想到并写出来的最接近我所了解到的他。
曾祖父有五子一女,爷爷排行第二,大名讳先稼,字国清, 他是当时区里为数不多上过县里高中的人。因大爷爷有眼疾,故曾祖父便把发展家业的重担压在了爷爷身上。爷爷说,他这一生有两个重要节点,分别是37岁和67岁。37岁前,他从曾祖手里接过薄产,凭借自己过人的胆识智慧,仗义疏财的豪气,以及对时事准确地把握,在那悍匪如林,风雨飘摇之乱世生生拼出一份丰厚家业。土地、街埔、丝绸布庄、盐坊、药店、宾馆酒楼、日用百货等皆有涉及。
家境好起来的爷爷并不满足现状,他凭着自己走南闯北的见识,意识到想要家业昌盛,唯有让子孙后代多读书,走出去打开眼界格局,方是长久之计。因此,他和几位同辈兄弟商议后,一方面建立族学,请本地有声望的私塾先生任教,旨在启蒙下一辈3-7岁孩子们。以国文为主,并练习写字认字,为后续入小学打下坚实基础。另一方面捐助当时全区唯一一所中学,因彼时三爷爷任区长,便兼任了中学的名誉校长。爷爷捐出经费修缮校舍,教具,资助家境贫寒的学生与老师。
此外,爷爷还在镇上定点长期免费施药和施棺材。据他说那时国之不国,民不聊生,医疗条件很差,许多人生了病没钱吃药只能硬扛,往往一个风寒就会要命;还有些穷苦人家人老了连副薄棺都买不起,一床烂竹席一裹便了却一生。爷爷施药施棺材,是希望让活着的人能活下去,老了的人可以走得体面点,此举惠及十里八乡的乡亲。他更要求在家的兄弟们善待佃户、长工和帮佣,除按时给足工钱外,逢年过节还额外给这些人打“牙祭”,发红封。爷爷早年间曾是一名“袍哥”,他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句话在袍哥们身上有着深刻的体现,因此他也兼具着袍哥那种江湖道义。每每乡里有双方解决不了的矛盾纠纷,都请他做中说和调解。他每次也都能作出让双方信服的解决方法,有时还自己出钱出力来安抚双方。如此种种,让他成为了人人尊重的“贺二爷”。
那些年他频繁穿梭于川、滇、黔、鄂、湘、桂等几省之间做生意,凭借胆识与仗义,结识了彼时川军司令刘文辉手下的刘姓参谋,后来两家还做了儿女亲家。他回忆说每次去甘孜、阿坝一带收贵重药材、皮草时,刘参谋都会特地从军队里拨出一队人护送,要不然,可能早就被土匪劫财害命,尸骨无存了。多年以后,两位年过八旬的老友在成都重逢,谈起过往大起大落的种种,相顾一笑,所有尘埃都落定在一杯盖碗茶里。那是他们此生最后的相聚,尔后,刘老爷子仙去,爷爷得此消息后喟叹道“可惜了,也值了”。他说可惜是因为要不是那场运动,刘参谋凭借跟随刘司令半生的功绩,至少也是一位中将。值了是因为,比起没挨过那场运动的亲友,刘参谋总算是活了下来,且后辈都扎根凉山州有了不错的仕途与生活,自己也安享晚年。后来我想,这“可惜了,也值了”六字,何尝不是爷爷对他自己一生的总结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