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下午,哥哥清宝上学去了,弟弟庄宝在午睡,我在整理客户资料,意外接到父亲单独打来的电话。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未在一个人时主动给过我电话。平时都是母亲打来电话,我挂了,重新打视频过去,母亲会占着手机说上好大一阵子,直到我说让爸爸来接一下,母亲才会有点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父亲,但会一直守着边上不停地插话。往往父亲说一句,母亲会在边上补充两句,颇有环绕立体声的感觉,不一会,手机又回到母亲手上,再继续说上一阵子家常,最后以我“要工作了,先这样”结束。
父亲的这次来电是奉了母亲的令的,他说过一阵子就要搬到新房子里去住,母亲上街去置办东西,估计要下午才能回来。临走前特别交待他记得给我一个电话,让我有空给一个生病的本家哥哥联系联系,安慰安慰。电话照例以父亲多年未变的“你吃嘎饭没得?”开头,然后是一些日常问候,相互问候对方的身体好与否,孩子好与否?他重点提到村里的一位阿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中风,现在成都医院,命是保住了,但以后的日子可能就得长年卧床不起。也许父亲年事已高,见惯了太多生死吧,他在提到这位同村中阿姨中风之事时,语气中并无太多悲伤,有的,更多是对生命无常的叹喟。
他还特别聊到小叔,目前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还能见着面的亲兄弟。他让我有空多打电话劝劝小叔,让他遇事不要太执拗,说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活一天就赚一天,活一年就赚一年,哪能还要去想争强好胜,争个你输我赢。一切烦恼皆由心生,皆由内心对年轻时没得到的不甘执念而成,唯有放下,方能心境平和,方不至于让怨气误伤到后代和周围的亲人。父亲在表达出上述的意思时,我竟然有种错觉,这老头莫不是几十年来一直隐身于我家里的高人吧,渡化众生来也。
但我内心非常清楚,父亲并不是什么高人,他这辈子几乎可以用平淡无奇来形容。他是爷爷的长子,刚出生时,爷爷生意做得还不错,家里又有大量的田地房产,算是过了几年优越的少爷生活。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事是在7岁正式上学前就已经跟着家族学堂里的私塾先生背熟了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小学跳着级读,仅一年半时间便跳到了五年级,且成绩名列前茅,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与毛笔字,五年级后直接参加区里初中考试,被高分录取。
后来,轰轰烈烈运动来临,谁也逃脱不了时代的洪流,更何况是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的父亲。于是,他学业被迫终止,在他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之时,便不得不与爷爷奶奶一同负担起一家人的生计、照顾四个弟妹,受人白眼与欺负。有部叫《芳华》的电影,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受到同团人的排挤嘲讽,让许多人都掬一把泪。可这些与父亲那时遭遇的比起来,主人公几乎可以说是幸运了。据父亲后来回忆说,那时的他们因出身被剥夺念书的资格,还严禁与其它成份的小孩玩,连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冠以各种名头进行“再教育”。甚至去食常打饭,都只能排在最后,等所有的人打完后才轮到他,剩下什么就只能吃什么,不够也不能去抗争。还得去做最重最脏的农活,晚上还要接受“再教育”。他说那时自己的理想竟然是可以饱餐一顿红薯稀饭。那样一段在今时的我们看来荒诞不可思议的岁月,父亲竟然生生地过了十几年,直到上一辈被“摘帽”才罢。
而立之年后的父亲,在那不堪回首的十几年岁月中,一身的灵气、骨气被磨得荡然无存。他的双眼不再有灵光一现,而是变得混浊;他尚属壮年的腰身早已向岁月佝偻,脸上已经失去了欢笑。娶了母亲,生下我后,他更像一头老黄牛,凡事听从母亲的安排,默默无闻,只知埋头干活。他老实、善良,从不与他人争执。寒冬腊月农闲时分,村里其它人都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只有父亲,仍然用冻得通红的双手为家里、邻居、亲戚们编织着一只又一只的篮子、筐子、筛子等,为他人检修房子,掏地沟,垒草垛……得到的也仅仅是别人一声或真诚或随意的谢谢罢了。生活并未因此而优待他什么,他付出所有辛苦劳作换来的仅仅是只够温饱;他帮助过的那些远亲近邻们,在无意中触犯到他们认为的利益时,得到的是一顿是非;在我们家最需要帮助来渡过难关时,收到最多的是他们怀疑与害怕惹事上身的目光…….所有种种,最后都在父亲一句“算了”当中了事。
再后来,我终于长大,家里的日子也相对宽松起来,父亲的脸上渐渐多了几许笑容,别人再见到他时,也会恭敬地称他一声“贺大爷”。虽然他还是习惯什么事都由母亲安排,但他的内心似乎变得轻快起来。近年流行一个词叫“佛系”,我感觉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如假包换的“佛系老头”。每天早上固定时间起床做早饭,饭后散步,和同村人聊会儿天,这些聊天人当中,就有曾经对他落井下石之人。午饭后小休一下,下午再绕着村子或街上转一圈。晚饭后看看新闻,追追剧,给母亲讲解一下剧情,虽然讲着讲着他自己先睡着了,但并不妨碍他追剧讲剧的热情,日子过得平淡而温暖。
我曾问他,会恨或者怨当年那些整过他的人吗?他只是笑笑说,人生在世无百年,当年最凶的那些人现在多半已入黄土,活着的也不见得过得就比他好多少。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还有什么可恨可怨的呢!他并不信佛,甚至没有任何虔诚的信仰,他只是比较相信因果轮回,认为人活着不能计较太多,不能抓着过去的事不放。上有遮风避雨房屋,下有吃饱穿暖立身之所,然后想说的话可以自由说出来,不伤人,不伤己,足矣!
电话那头,父亲还在喃喃自语式的给我诉说着,可能因为母亲不在边上插话,他的口才得到了极大发挥空间。我看看时间,快一小时了,不得不打断他的话,约好下次再聊。父亲并未因此而露出丝毫失望与不满,马上说让我工作吧,别耽搁了正事,快挂电话时又再次让我问候这边的家人。那种语气,仿佛一个演讲得到老师肯定的少年,心满意足地挂下电话。我想,他会不会对着家乡的暖阳,吟上一句“山中一日事,世上已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