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江宁回到嘉州。
母亲周淑英有段时间没见着儿子了,中午接到电话,趁午休时间去了县寿险公司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回一大袋食材,准备做顿丰盛晚餐。
天下母亲都一样,皆有子贵母荣的那份心思,周淑英也不例外。
如今,江宁贵为乡镇党委书记,对于农村来说,可谓寒门仕子,是不可想象的荣光。
每当江家湾人家来县城办事,总会去县寿险公司看望周淑英,自然就会得到热情款待,要么去家里吃饭,要么就在正东街某家饭馆搓一顿。
老家来人,闲聊话题聚焦在江宁身上,眼里流露出真诚又浓浓的羡慕,嘴上赞不绝口,说您老人家有福气了。
周淑英免不了满腔骄傲溢于言表,略微谦虚几句,也就不再否认。
只是当乡亲们提出请求帮忙时,她不会满口答应,一般会考虑对方要求是否过分,江宁是否有能力办到,再根据自己的判断是否跟儿子提起。
江宁每次接到母亲来电,从不推脱,总是乐呵着答应。
为江家湾人家办事,他是很愿意的,毫不考虑自身羽毛是否因此受损,尽量满足乡亲们的愿望。
不过,老百姓所提之事,不外乎就是看病入学等芝麻小事,给带来江宁损耗的,不过是欠下一份人情而已。
由此,江宁在草池乡尤其在田柳村名声大振,口碑极佳。
作为母亲的周淑英当然受到了格外尊重,却并未沾沾自喜,因此蒙蔽了淳朴初心,反而更加谨慎更加热情对待乡亲。
周淑英更开心的是,老家人将她家作为来县城的落脚点,看着张张熟悉面孔,似乎回到了曾经生活在江家湾的日子。
当看到满桌香气扑鼻的菜肴,江宁直接上手,抓起一坨红烧鸭肉就往嘴里塞,朝着扬手欲打的母亲扮个鬼脸,吃得津津有味。
周淑英笑道:“小慧说,让你今晚陪她去商场买毛衣。”
江宁伸手再拿坨鸭肉,撇嘴道:“我不去!她想有人作陪,自己找个男朋友得了,哪能让堂哥陪着逛街呢?”
“你个傻玩意儿!”
周淑英嗔道:“让你作陪就去呗,嘴上还叨不停,将来小慧真若有了男朋友,你想陪着逛街还没机会呢!”
江宁笑道:“是呢,现在得好好抓住机会,否则丫头以后都不黏我了,想想都觉得难过。”
周淑英笑道:“你倒是难过给我瞧瞧啊?咋还嬉皮笑脸呢?小慧若见你这样儿,肯定生气的。”
江宁笑过一阵,问道:“小慧和满娃子都未散学么?”
周淑英满脸疑惑道:“小慧下午去学校给满娃子开家长会啦,照理说,现在也该回家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房门打开,姐弟俩还真就回来了。
江宁满脸幸灾乐祸,笑意玩味道:“喂,丫头,今日去开家长会,有没有挨老师批评呢?”
江小慧一边换鞋,一边灿然应道:“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
换好鞋,大摇大摆走向阳台小床的满娃子一脸幽怨。
江小慧朝那道瘦削背影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道:“人家现在是全班第一名啦,实打实的标兵呢!”
江宁颇感意外,继而眉眼带笑。
至于现在县一中读高一的堂弟江学军,江宁知道,学校管理住校学生严格,仅每周六晚上和周日上午放假,其余时间只能呆在学校。
吃晚饭时,江宁替满娃子夹根鸭腿,笑眯眯地鼓励几句。
江水满没吭声,大快朵颐。
江小慧白了堂哥一眼,将饭碗递至堂哥面前,气鼓鼓地问道:“我呢?”
江宁仰头大笑。
最后只得到堂哥夹的两块鸭翅膀,江小慧连声叹气,对着伯妈嚷道:“看看您儿子,厚此薄彼呢,亏我等会给他买生日礼物呢!”
江宁讶异道:“真是给我买毛衣?”
江小慧当即发作,将筷子放下,双手叉腰,怒目而视,噘嘴嚷道:“为必我跟孟飞买?”
江宁张大嘴巴,惊愕得无以复加。
周淑英也看向侄女,不知所云。
江水满一脸好奇,笑嘻嘻道:“飞哥成俺姐夫啦?”
江小慧猛然发觉自己口不择言,一脸惊慌地讪然作笑,赶紧拿起筷子,埋头刨饭。
很快恢复常态的江宁夹根素菜喂进嘴里,慢嚼细咽一阵,悠悠道:“小慧,你最好想清楚,跟孟飞在一起不是不可以,只是免不了吃苦受累。”
江小慧涨红脸,继续刨饭,不时偷偷瞟大家一眼。
周淑英穷尽细节,随即制止儿子继续唠叨,挥着筷子,大声说:“雷公不打吃饭人,小慧,满娃子,赶紧吃饭!”
饭后,江宁陪着堂妹出门去,留下江水满在家做作业。
嘉州县城商业街华灯初上,一派繁荣。
一位容光焕发的中年女士,挽着年事已高的老人,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不时走进服装店,约莫在逛街购物。
秋冬换季时节,人们忙着增添厚衣。
半盏茶功夫后,母女俩挑选好衣服,手中各提一个纸袋,慢慢吞吞走在大街上。
不经意间,中年女士瞧见远处出现一个熟悉人影,被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挽着手臂,大步走进全县唯一那家鄂尔多斯羊毛衣店。
这位名叫卿幽兰的中年女士颇为好奇,抬手指了指,笑着说:“妈妈,咱们去毛衣店瞧瞧,您挑选一件。”
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去年你买的羊毛衣还放在衣柜里,尚未穿过一次呢!瞧,刚才已经给我和你爸买了分别买了件棉背心,差不多啦!幽兰呀,你得节约些,今后清柔和清波都得用钱呢!”
卿幽兰像少女般噘起嘴,娇嗔道:“哎呀,妈,又批评我!我在你眼里,永远长不大呀?”
老人笑道:“哪怕你当外婆了,也还是我家女儿!”
卿幽兰娇笑几声,挽着母亲的手臂,往县人大机关大院走去。
只是,中年女人频频回首,远远望着走进羊毛衣店正在挑选试衣的那对年轻男女。
一位衣着普通的姑娘迎面走来,在一个售卖发卡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朝着热情招呼的摊主微微一笑,弯腰拿起一把木梳,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缓步行走的卿幽兰瞧着摊前姑娘,总觉得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未能想起。
直至擦身而过一段距离之后,她蓦然想起,似乎一个月前列席嘉州县委常委会议时,当时那位姑娘坐在会议室角落的工作人员席位上,埋头认真记录。
卿幽兰之所以记得这位姑娘,是因为她参会迟到了,脚步匆匆路过工作人员席位时,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脑袋。
当时她躬身低声致歉,姑娘莞尔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时,与卿幽兰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已经离开了发卡摊子,懒懒散散地走在街道上,左顾右盼,活脱脱一个闲逛之人,并无购物半分模样。
一辆人力三轮车晃晃悠悠驶来,姑娘侧身让过,正好站在一个烧烤摊边,似乎被食物香气所吸引,扭头瞧着摊面上烤得滋滋作响且黄灿灿的鸡腿,忍不住咽了一口水。
烧烤摊主是位俊俏少妇,露出满脸笑容,热情招呼:“妹子,买个鸡腿吧,不贵呢,仅五块钱。”
姑娘赶紧摆摆手,灿然笑道:“我才吃过牛肉米线,尚不饿呢,等会逛街饿了的话,再回来买个鸡腿。”
少妇摊主当即翻脸,作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姑娘也不生恼,依然迈着散漫步子,没心没肺地闲逛。
只是,姑娘蓦然转身,看到一个长发女子坐上刚才驶过去的那辆三轮车,正欲登车的男子,竟然是……
江宁!
姑娘满脸欣喜,抬起手臂,只是张了张嘴,却未能喊出声音。
直到那辆三轮车载人离去,姑娘这才缓缓放下手臂。
熙攘行人中,姑娘泫然欲泣,再也没了逛街的闲情,耷拉着脑袋,朝着龙头山方向,慢慢返回县委干部宿舍。
前几日,某午后,段云锦陪着原县委常委办副主任、现任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沿着龙头山后山小径散步。
当杨婉青问及有否心上人时,姑娘忍不住敞开心扉,嚅嚅嗫嗫一阵,满脸通红地小声说出了江宁的名字。
杨婉青满脸欣喜问道:“你俩好上啦?”
姑娘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口。
杨婉青当即就没开腔了,心中忍不住哀叹一声。
所有的暗恋,都只是一厢情愿。
走过一段路,杨婉青终于想好措辞,揉了揉姑娘脑袋,柔声道:“云锦啊,只要自己喜欢,哪怕对方不知道,也没有主动前来表达心思,作为新时代女孩,别因矜持错过缘份,而应该主动些。追求自己所爱的另一半,没什么丢人的!”
姑娘脸蛋犹如熟透的苹果,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今晚明明看见那家伙有了女朋友,还是一个看上去蛮不错的姑娘,而且两人共坐一辆三轮车,极有可能已经肌肤相亲了。
“哎,人家堂堂横山乡党委书记,怎能没人喜欢呢?又如何能喜欢一个县委机关普通办事员呢?”
“还有,人家虽然跟你亲近,但也从未表达过什么呀?段云锦啊段云锦,你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罢了!”
“第一次见面那晚,人家送行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为何你就记在心上了?”
“都怪自己矜持爱面子,为何不亲自去横山看看他,为何不早些时候给他说,段云锦喜欢你……真的喜欢啊……”
嘴上喃喃自语的姑娘蓦然驻足,转身望向商业街,熙攘人群中,尽是陌生人。
谁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站出来,本姑娘保证不打死你!
她有些委屈,说不出的委屈,更有些生气,莫名的生气。
心头很堵,堵得伤心。
姑娘好不容易拖着双腿走回县委干部宿舍,衣服也懒得脱去,直接倒在单人床上,望着吊着白炽灯的天花板,眼泪顺颊滚落。
江宁,我在草池过得无忧无虑的,谁让你推荐我来县委机关工作呢?
江宁,你个没良心的,为何抛下我一个人?
江宁……
窗外秋风飒飒作响,好似姑娘在呜呜哭泣。
丘川省城,省委大院。
刚结束加班的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级干部柳清柔,走出办公大楼,穿行在清幽树丛中,满脸欣喜打电话。
“妈,我我吃过晚饭才去加班的,您让外公外婆放心嘛,我知道照顾自己的。”
“清柔,外公问你,啥时候回嘉州看望老人家?”
“嘻嘻,元旦吧,正好也是周末,就有三天假期,相当于一个小长假呢!”
“清波会一起回来么?”
“应该吧,我问过,他说不会补课。”
“哦,对了,清柔,晚上我陪外婆去商业街买了两件衣服,可好看啦!”
“哈哈,有多好看?等我回家来,一定看看!”
“嗯,我们回家时,还看见江宁了,他和女朋友在鄂尔多斯羊毛衣店买毛衣呢!”
“……”
“喂,清柔,你在听么?”
“嗯,在呢!”
“咋不说话?”
“妈,我突然想起,还有个事没做,先忙了哈!”
“好吧,天冷了,记得添衣。”
少女负手望天,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没有星星陪伴的月亮,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