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横山乡政府空荡荡的,除了党政办、经发办、民政办、社服办四个中层机构各留一人守办公室以外,其余干部由四位班子成员带队,奔赴八个村,挨家挨户宣传村道建设。
即便大多数乡干部宿醉未醒,党委书记江宁虽然极为心疼,但也并未不软口,要求大家清早就出发,奔赴各自联系村开展工作。
不是新任党委书记绝情,而是鉴于再过一个月大雪将至封山在即,务必抓住昨晚动员酒会上镇村两级干股被激发出来的干事激情,将乡党委、政府修建村级道路的消息传递至每户人家,进一步统一思想,发动全民参与。
没有百姓支持,干任何事都是徒劳。
江宁深谙此道,要建好横山、发展好横山,仅靠乡政府二十一号人马断然不行,更是一厢情愿,只有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
自从来到横山,时任副乡长的年轻人就着手翻阅过去十来年的党委会议记录,发现其中也有不乏大胆设想,只是最终未能如愿实现目标而已。
后来,他利用进村组、坐茶铺、逛市场等多个机会,找到村干部、村校教师、家族名望老人、退休干部寻求答案,以江宁自己的说法,实则汲取过去执政横山的经验教训。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分析,年轻党委书记方才明白,横山经济社会发展落后,自然条件恶劣是客观因素,脱离群众是主观因素,当然,也不排除历届党委书记存在畏难情绪,未能整合政策、资金、人脉等关键要素资源,自然啃不动横山这块硬骨头。
新时代,新班子,必须展现新作为。
这是县委的重托,群众的期盼,也是年仅二十四岁的党委书记心中坚定决心,更是铮铮誓言。
横山发展,必须摒弃过去毫无章法地抓工作的做法,尽快制订一部用以指导遵循的长远规划,描绘未来一段时期的发展蓝图。
只是,这项工作任务,对于从事文字工作并不长久的江宁来说,实属“门外汉”,必须靠外力支持,否则,即使炮制一部像模像样的规划方案,也不过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纸而已,毫无卵用,既飞马达又费电。
有个人影慢慢浮上江宁的脑海,便是曾经的老领导,也是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同学,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那个有着“太难猜”绰号的家伙,肚中墨水真不少呢。
鉴于经济发展建立在交通基础设施上的道理,横山乡未来发展规划需提上议事日程,但当前更重要的是,抢抓时期做通老百姓思想工作,尽快将村级道路设计路线确定下来,以便在明年惊蛰时节横山解除封山之后,能够正式破土动工道路建设。
山乡小路上,乡干部走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就此身死道消,白白丢了性命。
队伍中,偶尔传出个别干部小声埋怨,更多的是干部们由衷感慨这路确实该修建了。
走路越远,那支赶赴毛桃村的队伍越发沉默。
顺着山势,道路陡峭得让人双腿打颤,大家普遍意识到,欲建成水泥道路,一定是极其的浩大工程,自己只是走路去村上,实属再轻松不过的活儿,可以想象,下步正事修建道路时,那才叫一个艰难。
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若江书记建好这条路,我拿手掌煎豆腐给大家吃,奶奶的,走一次就不想走第二次!”
带队领导苏越战停下脚步,扭过身来狠狠扫视一眼后面五人,厉声道:“谁他娘的放狗屁?要是你爹娘仍然住在毛桃村咋办?修还是不修?咱们差不多都是横山人,人家江书记是草池人,他都不怕辛苦为咱们修路,你们不仅不感恩反而说风凉话,他娘的,良心被狗吃啦?”
见无人应答,苏越战转身继续往前走。
乡干部性格开朗,被臭骂一顿反倒激起聊天热情,各自摆着东家媳妇西家姑娘,反正都是些没个正经的俏皮话,只图一个乐呵,下村气氛反倒轻松活泼许多。
去年,横山乡分配来一位村官大学生,时任党委书记柳远熙将其留在乡政府党政办做事,当时拿出的理由便是许家坳村地势偏远,村上没啥活儿,住宿也不便安排。
江宁心中明白,实则是柳远熙听从兼任党政办主任的党委委员卓云的建议,谁不想麾下多些人手?
俗话说,人多好干事,人少好吃饭。
只要有新人到来,就必定引发一场乡政府班子成员之间争抢人手的明争暗斗。
只不过,这次卓云争赢了。
将近一年过去,这位名叫霍不群的小伙子工作极为踏实,尤其擅长公文写作,让当时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江宁不禁另眼相看,经常与之交谈,聊得相当投机。
推开党委书记房门,霍不群不禁哑然失笑。
只见,室内水泥地板上,平铺着设计图纸,足足九张,江宁脱去鞋袜,赤足盘腿坐在图纸中间,嘴里横咬着一支铅笔,手拿一卷A4纸张大小的缩微图纸,不时蹙眉沉思,时而焦急寻找,时而拿笔在图纸上画几笔。
打开的窗户有风吹来,地上纸张“沙沙”作响。
看见站在门口的霍不群,党委书记招招手,灿然喊道:“不群,快来,你也瞧瞧,提出个人建议,供我参考。”
霍不群丢掉手中文件,脱去皮鞋,赤足走进屋,跪在地上,撅腚俯首,仔细查看设计图纸。
两位年岁仅差一年的年轻人,像孩童玩游戏般,保持怪异姿势,在图纸上整整待了一下午。
天光逐渐晦暗,下村各组尚未返回,乡政府四合院一片静悄悄。
江宁躺在图纸上,指着身旁那张许家坳境内村道设计图纸,蹙眉道:“不群,我总觉得许家坳修建两座桥梁成本太高,你瞧瞧,有没有可能让道路迂回而过?”
霍不群再次撅腚俯首,详细查看一番,斟酌道:“若不建设三道拐那座桥梁的话,顺着山势下坡再上坡,估计迂回里程得有五六公里吧?”
江宁没开腔,示意小伙子接着说。
霍不群挠了脑袋,自顾自说道:“我个人觉得,先不用建设桥梁,虽说迂回里程太远,但造价却比建设桥梁低了许多,更划算呢!”
“还有,若将来有一天非建桥梁不可,完全可以等到毛桃村与许家坳村经济发展较好时,再考虑建设也不迟。”
“有道理!”
江宁翻身坐起来,凑过去再次查看图纸。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瞧着两位年轻人脑袋碰脑袋,来人哈哈笑道:“哟喂,江书记,你们这是干啥啊?总不是在图纸上寻找宝藏吧?”
江宁闻言,扭转身子,继而笑道:“柳大哥,您来得正好,过来瞧瞧,一起参考参考!”
柳树国稍作迟疑,也脱去皮鞋,赤足来到屋子中间。
待江宁说明情况,柳树国蹲下身子,仅看了一眼图纸,随后便坐下,蹙眉思考一阵,沉吟道:“那儿地形,我熟悉,坡度极高,即使盘山修建道路,势必形成数个‘之’字拐弯,一来容易导致行车安全事故,二来里程增加不少,不利于缩短两个村的空间距离,意思是老百姓走路的话,更远更耗时。”
江宁沉默以对,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柳树国诚恳道:“江书记,说实在的,您对得起我,柳树墩是个感恩之人,自当为横山出把力,至于作用多大,我也说不准。”
“我觉得,修建村级道路,是天大好事,更是横山百姓心中埋藏多年的梦想,做通群众工作并不难,只是有几个问题,我想给您唠嗑几句。”
霍不群起身,说道:“江书记,我先回去,那份文件明日我再送来您审阅。”
江宁点点头,暗自赞许这家伙还真是懂事。
待党政办小伙子离去,柳树国继续说道:“第一,既然下决心启动村级道路建设,尽量一次性按照最高标准修建,以免将来劳民伤财,若是搁置到将来,万一您离开横山了,继任者未必会按照最初计划实施重建,若是这样,吃亏的是横山百姓呢。”
“比如,县交通局如何规划,咱就如何修建,所以我不赞成取消桥梁去修建盘山公路。至于资金不足的问题,其实,横山乡政府可以拖欠,前期施工方可以垫资,谁家企业从事政府工程,能一次性拿到全部工程款呢?”
“第二,目前,您考虑两条主路由涉事村负担投工投劳和土地、青苗损失,接续道路的村自行负责。我个人认为,应当全盘考虑,让全乡八个村平均分摊,这样相对更加公平,老百姓也更容易接受。”
“百姓的基本底线在于,患均不患寡。也就是说,老百姓对于损失多少并不在乎,更在乎的是大家都一样。前山三个村经济条件更好,可以发动老百姓捐资,每人捐资三五百元不在话下,这个工作可以让我负责,相信无大问题。”
“第三,横山乡干部太少,其中能人更不多。您若想顺利推进村道建设,必须选中几位想干事、能干事、干得成事的干部蹲守一线。班子成员中,我建议您安排苏绣负责,虽然他与我有过节,但是这小子还是很有能力的;一般干部里,建议选取我和苏越战、罗新文负责。”
说到这里,原党委副书记呵呵一笑,灿然道:“这算我毛遂自荐吧,您可别有其他想法,我谨记您来我家那晚所说的肺腑之言,绝不再搞个人利益,否则必将跌入深渊。”
“只要我们四位干部齐心协力,可以说,在横山还没有什么硬骨头啃不了!不过,苏绣如何想,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起码有一点可以说动他,就是苏家地盘占据四个村,他若不答应,乡党委就可以决定分期建设,苏姓家族断然不会答应的……”
江宁突然扯长声调喊:“不群,去食堂拿瓶老白干来!”
柳树国疑惑道:“就在这里喝酒?要不,我请您去君君饭店把酒长叙?”
江宁嘿嘿作笑,答道:“正在谈话心头上,没酒就没有气氛,咱俩干一瓶!”
柳树墩起身,从办公桌拿来烟灰缸,放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下,掏出香烟。
两人刚点燃香烟,霍不群提着一瓶白酒,端着一盘昨晚剩下的烟熏香肠,脱了皮鞋走进来。
年轻人懂事,不顾党委书记挽留,仍然坚持离去。
江宁也不强行挽留,打开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柳树墩。
柳树国毫不芥蒂地灌了一口,吐着浓浓酒气,笑着说:“说实在话,当初你来横山时,我并不看好您,相信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调走的。我跟柳远熙、陆秋生交道极为密切,自然知道二位主要领导性子如何。您若缺乏让其忌惮之处,就是一颗无用的棋子,迟早被他俩丢得远远的。”
“可是啊,您搞出了校舍维修这事,而且邹不一常委放话要来亲自视察,加之乡派出所出面,不仅让二位主要领导瞠目结舌,而且镇住了柳胖子、尤二姐等横山坐山虎之流,我可是由衷佩服啊!”
江宁吞片香肠,边咀嚼边问:“那事儿,善后如何?”
柳树国再灌一大口酒,抹了摸嘴唇,嘿嘿干笑一番,羞涩道:“喂,江书记,打人不打脸,您为人不够厚道哟!”
江宁也拿过酒瓶,饮了一小口,诚恳道:“实话实说嘛。”
柳树国倏然正色道:“刚才说维修校舍让我由衷佩服,其实是客气话,只有这次善后事宜才让我柳树墩心服口服呐!当时,您一个才来横山不足一年的年轻娃儿就能看透局势,就已经很了不起啦,远远超过土生土长的柳远熙!”
“我听说过你如何做通苏、许两大姓氏家族的思想工作,当时就不淡定了,嘿嘿!对柳家,你采取又诓又打的法子;对苏家,你采取激励办法,有没有封官许愿就不知道了;对许家,你更是不讲武德,竟然打出了感情牌,真是难以意料啊!”
“我非常不理解,您江宁不过二十二三岁,凭什么就比老江湖还更有经验?关键是,你采取的法子极为管用,做到了打蛇打七寸,顺利完成了善后事宜,确保了横山大局稳定。可是,您竟然接过了柳远熙党委书记位置,这就耐人寻味了!”
江宁将酒瓶子递给柳树国,哈哈笑道:“喝酒吧,剩下半瓶酒全给你。昨晚我喝多啦,现在又喝下二三两,遭不住啦!”
待对方接过酒瓶,江宁迅速换张面孔,正色道:“柳大哥,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本就有话说。我发现,横山并未如大家所说,因为偏远山高而无法改变现状。横山产茶是一篇极大的文章,只要我们努力,不但可以壮大前山三个村的茶产业,而且因此打造茶叶小镇,顺势发展旅游产业,具有可能性。”
“对于后山五个村而言,许家坳、毛桃村的竹编产品极具特色,我曾替许普贤家去县城卖过筲箕,哦哟哟,简直就是一抢而空。”
“野石村、羊肠村擅长饲养野山猪和黑山羊,可以因势利导,大力发展特色养殖业。”
“唯独夹在中间位置的桉树村,我一时半会没想到啥法子,不知发动村民凭借毗邻云秀村种植茶树呢,还是与羊肠村连片发展养殖业更好。”
柳树国肃然起敬,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下起码三两酒,抬起右臂在空中使劲一击,豪气干云道:“横山有了江宁,是百姓一大幸事!”
江宁笑眯眯地转头望向大开的窗户,裹了裹上衣。
徐徐秋风,知我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