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静静过了两日。
横山乡干部们发现,新任党委书记跟往常没啥两样,按部就班安排工作,说话依然客气,只是叮嘱对待前来办事的群众要热心帮助,能办当即就办,一时半会办不了的事就说清楚办理时限,确实因为政策原因不能办理的遗留问题做到解释耐心。
大家老实呆在办公室不过半天时间,就开始串门,相互嘀咕,都说不知道江宁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总不成与柳远熙一样吧,到点下班,敲钟吃饭。
个别人甚至猜测,那位年轻人将党委书记帽子捞到手了,自然不用刻意遮盖深藏心底的官油子品性,否则为何只对接待群众工作提要求,不外乎就是赢得口碑而已。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江宁是个有思想且相当稳重之人,很有可能独自呆在办公室只为谋划横山未来,说不定哪天就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双方为此争论不休,不过也不用面红耳赤争锋相对,毕竟大家喝茶闲聊而已,输赢都不重要。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暗自着急,兜里揣包香烟,随便找个业务事项前去面见党委书记作汇报。
见谈完工作社服办主任依然坐在座位上磨蹭不走,江宁笑呵呵地问道:“喂,有事就说呗,压在心底不难受么?”
苏越战咧咧嘴,黝黑脸庞挤出两团笑容,轻声道:“小江,哦,不,江书记,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宁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秋水长眸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说不讲的话,你就当真不讲啦?”
苏越战自顾自点燃香烟,讪笑着吐出一口浓雾。
江宁拿钢笔敲敲桌面,嚷道:“喂,独自抽烟不香呢,你个家伙,不知道我也抽烟啊?”
苏越战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丢至党委书记面前,嘴里嘀咕道:“都说跟官吃官,来您办公室,反倒问我要烟,你一个党委书记兼乡长,也不嫌丢人么?”
江宁笑呵呵地点燃香烟,也在意这家伙如何抠搜,沉吟道:“你想问,下步工作如何搞吧?”
苏越战叹口气,低声道:“党委书记可以稳坐钓鱼台,乡干部可沉不住气,大家议论纷纷,我替您着急呢!”
江宁平淡道:“我知道。”
苏越战急了,压抑嗓子嚷道:“知道您还这样?照理说,新一届乡党委政府到位,至少应该召开职工大会,安排新任务,提出新要求。您倒好,啥也不说,这不是成心让大伙瞧不起您么?”
瞧着一脸激动的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江宁心中温暖,不过表情并未有啥变化,依然手握烟卷,淡淡道:“老苏,你说得没错,确实应该这样做,只是,得寻找时机。”
苏越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然道:“锤子时机,不就开个大会而已,您又不怯场,怕啥?”
江宁闻言呵呵笑起来,居然还有闲情梳理刘海。
苏越战越发生气,干脆扭转身子,拿胳膊搭在椅背上,作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江宁笑道:“喂,今晚,你敞开肚子喝酒,咱们不醉不归,若是酒量不行,早些举手投降,说自己是个孬种!”
“啥?”苏越战豁然起身,用力拎起椅子重重地拍在地上,大声道:“想当年,我还是小苏的时候,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在部队大练兵时,还是拿过三等功的,否则也不会复员分配到乡政府工作,捧上铁饭碗!”
江宁挑衅道:“哟呵,是驴是马,今晚拉出来遛一遛,老苏,今晚你若不将八个村支书、村主任喝趴下,就别说这些大话!”
苏越战转身往外走,撂下一句话:“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江书记,您别从门缝看人,将老苏看扁啦!”
江宁仰头大笑。
下午,乡政府机关食堂早早冒起烟火。
临近下班时,罗新文趴在二楼栏杆上,看见食堂师傅赵宝安进进出出四合院,每趟都抱回一坛老酒,不由觉得奇怪,大声问道:“老赵,你小子准备窖藏女儿红么?是不是想早点将闺女嫁出去?如今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婿啦?”
“滚你娘的!”
赵宝安头也抬,笑骂一句,继续忙活。
罗新文毫不气恼,乐呵呵地说道:“你狗日的,总得说说买那么多酒干啥啊?你和嫂子谁过生日啊?总不成你小子每天喝二两吧?这不喝到猴年马月才能喝完啊?”
赵宝安灿然答道:“你问这么多干毬啊?到时只管灌进肚子便是,别装孙子就行!”
罗新文瞧见冬婶陆续搬出三张桌子,凑在一起排成长桌,随后又搬出胶凳子,并未像平时生日宴那般摆放,不由大为好奇,遂慢吞吞下楼,去院坝一探究竟。
赵宝安手提一麻袋干燥花生而来,乐呵着说:“来,老罗,吃红皮花生,这可是老家栽种的新品种,价格贵着呢!”
罗新文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抓过一把花生,慢慢剥起来,问道:“你这是干啥啊?请客么?”
赵宝安点点头,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自家婆娘在厨房里招呼端菜,只得迈步往食堂走去。
罗新文看看腕表,将一颗饱满花生粒喂进嘴里。
天色渐渐暗淡,乡政府四合院忽然走进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便是毛桃村支部书记许文昌,来到三米长桌边,瞧着桌上只有七八盘香肠腊肉和一大堆干花生之类下酒菜,于是笑呵呵地问道:“老罗,江书记请客,就这点东西就把我们打发啦?”
罗新文诧异道:“江书记请客呀?我咋没听说?”
毛桃村主任许廷锋脸上表情比罗干事还诧异,粗声道:“啥?你不知道今晚江书记请客?我们可是分别接到卓云主任亲自打来电话,听得清清楚楚,说江书记要求,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哪怕嫁女接媳妇都不行呢!”
院子里十来号人齐声附和。
这时,乡干部陆续下班,纷纷前来食堂吃晚饭。
赵宝安笑呵呵地将人赶往院坝,指着长桌方向,解释道:“请大伙自己搬张胶凳就坐,今晚只喝酒,不吃饭!”
众人看到,院坝墙角整齐排列着十坛老白干,看上去,每坛至少十斤重,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我的乖乖,这是集体醉酒的节奏哇?
崖口村支部书记柳华强抱来一坛酒,打开封盖,凑近坛口深嗅一阵,连称好酒。
赵宝安端着装满玻璃杯子和几柄汤勺而来,在众人帮助下,很快就将一坛酒舀尽,紧接着打开第二坛酒。
四合院,酒香浓郁,引得众人啧啧赞叹。
嘉州人爱喝高度白酒,粗犷性格使然,当然对低度白酒嗤之以鼻,至于啤酒之类饮料酒水,更是认为只有娘们和小娃儿才喝的玩意儿。
乡民劳作辛苦,喝酒解乏,只要吃得起饭,就不会不喝酒,乃至于农闲坐茶馆,即便没有下酒菜,也要喝几杯,美其名曰以茶下酒。
横山茶铺卖酒,一直是当地一大特色。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最后离去时醉得东倒西歪,发誓不敢再来了。
这不,好几位村干部压不住酒香诱惑,已拿着汤勺喝下几大口白酒,脸上顿时红霞飞,不停打着酒嗝。
年轻党委书记带着三位班子成员,从办公楼走出来,朝着众人笑吟吟道:“伙计们,请围桌而坐,当然,愿意拎张凳子坐旁边的,我也不介意。”
“我叮嘱赵师傅,专门购来十坛老白干,不多,一百斤,二十一个乡干部,十六个村两委主要负责人,总共三十八人,即使加上赵师傅夫妇二人,也不过四十人,人均最多二两五,对于酒量大的人来说,仅漱口而已!”
陆续就坐的镇村干部各端一杯酒,嘴里嚼着烟熏香肠,爆发而出的粗犷笑声,在四合院荡漾。
江宁连凳子都懒得拎一张,一屁股坐在办公楼屋檐下的石阶上,随后接过赵宝安端来的一杯酒,放置在身旁,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懒腰,顺势作个下压手势。
全场静默。
从未参加过这场随意得近乎怪异的酒局,镇村干部个个面带好奇神色,伸长脖子望向楼前台阶上那位相较农夫坐田埂还来得随性的党委书记,不过心中非常清楚,酒局即将进入正题。
江宁手端酒杯,猛喝一口,皱眉吞下后,也不号召众人喝酒,随后将酒杯端在手中,笑意和煦望向全场,开始讲话。
“同志们,我听说,大家对我这位新任党委书记这几天屁都不打一个有些好奇,依我说,好奇个锤子,有事情给大家做呢,嘿嘿,今晚喝酒是正事,为什么喝酒也是正事。”
“先说喝酒。我给赵师傅说,我出酒他出菜。横山老酒,大家爱喝;横山香肠腊肉,大家爱吃。现在酒有了,下酒菜也有了,大伙儿放开酒量大口喝便是。”
“为什么这样喝酒,而不是大摆宴席呢?大家别笑,事实如此,我穷呢,自掏腰包呢,肉疼啊!不过,再疼也得请大家喝酒啊,毕竟我当官了,砸锅卖铁也得花钱请兄弟伙高兴一盘,一百斤酒,喝完各人回家睡觉,没喝舒服的就忍着,喝醉的,那就只能怪自己酒量差劲!”
不用提醒,好几人已经开始喝第三杯了,十坛酒已经开封一半。
江宁一口饮尽剩下半杯酒,待赵师傅再续满酒后,笑骂道:“老赵,你个仙人板板,居然不给我拿两片香肠来压压酒劲么?你想让党委书记先醉趴下么?真是没眼水的家伙!”
冬婶赶紧从桌上端盘香肠放在石阶上,低声埋怨自家男人:“赵宝安,你真如江书记所说,没毬眼水!”
赵宝安一脸囧态,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江宁吞了几片香肠,擦去手上油渍,朗声道“接下来,我说正事。其实很多人已经猜测到了,对,毛桃村许支书说得对,修路!请大伙举手,我看看有没有不愿意修路的?”
全场无人举手。
崖口村支部书记站起来,举起右手,声若洪钟:“咱村一千六百号人,从祖辈以来都盼望着修路,如今听说修路,好几个大娘大爷高兴得流泪,他娘的,哪个狗日的不赞成修路,我柳华强恨不得撬了他家祖坟!”
全场响起雷鸣般吼声:“修路!修路!修路!”
年轻党委书记缓缓起身,眼神炙热,微微抬手。
众人迅速平静。
“同志们,横山修路问题不再争论,现在考虑如何修路问题。我与道路设计单位反复商量了,全乡村道总里程八十六公里,均会占用各村多少不均的土地以及林地,崖口村等三个茶叶村还将被占用几亩茶田。”
“想必大家都明白今晚喝酒究竟为哪般,我告诉大家,也是要求大家,务必做通百姓思想工作,舍小家顾大家,舍小财换大财,我不管各村如何平衡因修路带来个别农户财务损失,相信各位村支书村主任各有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杀猪杀脖子还是杀屁眼,只要杀死有肉吃就算数!”
毛桃村支部书记嘿嘿笑道:“柳华强,你小子咋偃旗息鼓啦?反正老子毛桃村最多损失几根不值钱的毛桃树,你们崖口村茶树就值钱啰,要不要反悔让别人撬了祖坟算了?”
横山前三村两委主要负责人沉默了,端起酒杯喝闷酒。
德高望重的原乡党委副书记柳树国站起来,指着前三村六名村两委干部,厉声道:“他娘的,这就闷着不开腔啦?不就几亩茶田嘛,柳家人丢不起这个脸!你三个村都姓柳,要是谁家不同意,柳家家法伺候!”
柳华强一口喝干三两酒,重重地吐着酒气,粗声道:“修,必须修,哪家茶农若不愿意,老子自掏腰包赔偿损失也干!”
横山后五村两委干部使劲拍掌,乡干部随之鼓掌。
江宁笑得貌似没心没肺,实则感动得无以复加,颤声道:“同志们,要致富,先修路,我们修的是横山致富路,今后交通状况彻底改变了,难道还怕水果茶叶等经济作物没不出好价钱?难道还怕竹席竹箕手工产品卖不出去?”
“下步,大家回去给老百姓讲,我们不搞集资,但是,都得投工投劳,家里人外出的,一人一千元,请各村收取,道路修通后,再分摊给参加修路的各家各户。”
“这个政策,没得商量!大家要知道,修路是全体百姓的大事要事,没人可以搞特殊。我也相信,外出务工的老乡们一定会理解!”
四合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只要不让老百姓掏钱集资,啥事都好办。
该说的正事都说了,没必要说的废话就不用说了,党委书记走下台阶,逐村叫来支书主任,当面表态,并笑意温和地说:“完不成任务,明年换届时,自己主动滚蛋!”
全乡八个村,无一村干部是怂蛋。
下午被党委书记刺激一番的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早已喝得东倒西歪,说话都不够利索了,依然端着酒杯到处碰杯。
身负联系村任务的乡干部们纷纷加入其中,与村干部两边对垒,喝得热火朝天,可怜巴巴的十坛酒根本不够开封。
江宁瞧着三位班子成员,玩味道:“任务不多,给每个村两位干部喝一杯,也不过一斤六两而已,如果有人怂了,就算了,如果都是他娘的硬汉子,现在就去吧!”
苏绣率先起身,磨刀霍霍。
段云锦意味深长看一眼面现难色的卓云,随之而去。
卓云一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江宁微眯双凤眼,瞧着三位班子成员的背影,咧嘴作笑。
这一晚,秋风有凉意,横山有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