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第一场雪,相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猛些。
清早醒来的丫头许茶叶,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雪,愣愣不敢相信。
她穿上棉衣,翻身下床,手拿一柄木梳,打开房门,忍不住打个哆嗦,赶紧裹了裹衣衫,随后坐在矮凳上,开始扎羊角辫。
妈妈吕春月最近总是天不见亮就挑菜上街了,只留下女儿一人在家,自己吃早饭,然后去上学。
许茶叶顾不上观雪,撒腿跑进灶房,胡乱吃几口妈妈在锅里温着的馒头稀饭,抓起胀鼓鼓的书包就准备去学校。
羊角辫丫头忽然抬手,猛拍一记自己额头,咧嘴笑了,继而放下书包,瞥一眼墙角的那把小雨伞,不禁喃喃细语。
“哎,今儿是周日呢!”
她复又坐在屋檐下,双手托腮,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以及屋前那棵只剩下干枯树桠的大槐树。
早已银装素裹的大树,树桠上还残留着一个鸟窝,几天前虎子曾经爬上去看过,说只是一个空巢,并无鸟雀,只怕现在鸟窝也装满了积雪,好在来年春天积雪将融化,鸟雀就会回来,惟愿还是今年那对情侣鸟儿来年返巢,又将每天大早站在枝头唱歌,琴瑟相鸣,光想想就很美呢。
下雪了,年底就到了,爸爸也该收拾行李启程回家了吧?他去大城市打工已经足足两年没回来过了,前不久寄信,说今年一定回家过年,加班工资再高也不想挣了。
母女俩当时脑袋碰脑袋凑在一起,读信三遍仍觉不过瘾,叽叽喳喳聊着爸爸返乡之后的幸福时光,那封信现在还压在妈妈枕头下呢。
自从学会写信后,许茶叶每月都会给爸爸认认真真写封信,从最初的半页纸,到后来的几大篇,话越来越多,仿佛有太多喜事给爸爸分享。
爸爸,记得我给你说过有个叫江宁的哥哥吧?他可好啦,送了好多好多课外书给我,其中有漫画、连环画、简笔画,反正都是我喜欢的。
爸爸,江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妈妈送来高血压药,还让乡政府食堂师傅每天都来买咱家地里的蔬菜,我和妈妈给他送去咸鸭蛋,那家伙死活都不收下,后来被我骂了一顿,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接手了,当时我笑惨了,妈妈埋怨我没礼貌,她是不知道我跟江宁关系有多好呢。
爸爸,江宁给我讲过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我最爱听他讲省城丘川,说那个城市漂亮极了,站在街面仰望高楼,帽子都得掉下来。爸爸,你修建的楼房有没有这么高呢?
江宁说我特别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学校,到时候他帮忙练习,说不定还能去县城学校读书呢,我天天盼望那一天到来,只是,我又担心您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人在家,她会不会很孤单呢?
还有,这两年,女儿已经长高不少,唉,爸爸,您第一眼看到我时,会不会不认识呢?要是这样的话,我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
许茶叶收敛思绪,老气横起地叹口气,眼神忧郁。
随着东西部经济发展呈现差异化,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成为华夏特殊经济现象,为经济欠发达的西部地区就业带来历史机遇,促进了资金要素由东向西的有序流动,从而带动了西部地区加快发展。
由此,也给西部地区带来两个问题。
一是西部农村大量劳动力减少,土地撂荒现象严重,个别地方甚至出现大片土地无人耕种问题,导致乡村建设越来越落后。
二是西部农村留守问题逐渐浮上水面,老无所依,少无所养,随着时间推移,该现象越发严重,逐渐从经济发展问题演化为社会治理问题。
许茶叶与西部地区留守儿童一样,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其内心是孤独的,在本该灿烂生长的年纪却额外背负起经济发展带来的伤害。
这个伤害是深远的,性格孤僻、人前自卑、放任自流等心理问题,甚至可能伴随西部农村孩子整整一生,犹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作为横山乡党委书记,江宁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明白一级基层党组织在治理一方中应该肩负的责任,唯有加快推进西部农村经济发展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让农村剩余劳动力留在本地,不愿意外出务工,或者叫作外出打工并不划算,从而实现乡村振兴,有效缩短城乡差距,实现共同富裕。
但是,对于地势偏远、自然条件恶劣的西部农村地区而言,实现经济腾飞,改善百姓生活,谈何容易啊!
钱,关键是没钱。
发展经济,需要投入,好比做生意,也得有本钱才行;发展民生,更是全靠财政投入。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难行。
横山百姓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若让他们凑钱办公益性事业,只能是天方夜谭罢了。
无论校舍维修也好,还是村级道路建设也罢,首先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在于争取上级资金支持。
然而,嘉州县财政仅能算作“吃饭财政”,每年中央转移支付加上本级财力,尚不够保障本地基本支出,即使能够挤出一部分资金投入经济发展和民生事业,也只是杯水车薪。
横山乡财力更是拿不上桌面,唯有横山绿茶产业带来每年百万元左右的地方收入,按照财政资金收支两条线管理办法,都得全部如数上缴县财政,即使按照总资金的百分之二十额度返还,也不过二十余万元。
二十一号乡干部、五六十号教师等公职人员的基本工资以及各类补贴,每年需资金七八十万元,只能靠县财政予以支持,才能勉强度日,自然拿不出余钱撒向民生领域。
此时,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的江宁,与许茶叶一样,默默望着户外白茫茫的大雪,心有淡淡哀愁。
自从柳远熙肩上接过横山乡党委书记的重担,年仅二十四的江宁,没有一天不为治理横山殚精竭虑,脑中尽是修路建桥、搞经济弄产业、百姓荷包鼓胀起来等大事要事,以至于将个人问题抛之脑后,一连几个月都未想起柳清柔。
想到那个眉如远山的姑娘,年轻党委书记心尖微颤。
自己不过是一只匍匐地上的癞蛤蟆,人家柳清柔已经身居高位的天上白天鹅,你还在奢望啥呢?
有时候,他曾自暴自弃地想,干脆随意找个姑娘结婚生子,让母亲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一家人从此过上脚踏实地的平凡日子算了。
可是,年轻人心有不甘啊!
大家都是人,都长着眼耳口鼻,自己也不缺个啥零件,而且都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一代人,为何别人可以拥有想要的幸福,我就只能含恨放弃呢?
思考良久,江宁打开电脑QQ聊天软件,点出那位姑娘的对话框,啪啪打字。
“清柔,横山下大雪了,丘川呢?”
“丘川很难下雪,呵呵,拍照给我看看。”
“已经发了短信,你看看。”
“那我看看。”
片刻后,对方信息发来。
“哟,多漂亮呀,我保存在电脑里了。”
“还能保持电脑?”
“对呀,你换个智能手机吧。”
“……”
“江宁,马上就翻过千年了,你也得与时俱进。”
“不是我自嘲,就连电脑都是你妈妈和县宁远简直公司赠送的,还有,我现在手里的老式手机,还是你舅妈送的。”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清柔,近来可好?”
“还行吧,老样子,过得不咸不淡的。”
“不会吧?你可是直接向京都组织部对接工作呢,算作站在通天大道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啊!”
“那只是工作,大家工作性质不同而已,跟我近来可好有半毛钱关系?”
“你吃火药啦?这么呛人?”
“喂,江书记,是你的问话没水平好不好?你真是猪八戒,其他本事没有,倒是学会了倒打一耙!”
“……”
“好啦,我温柔些吧,呵呵,江宁,问你个事。”
江宁等了好半会儿也未等到对方发来信息,不禁有些纳闷,遂敲出一个“?”,发送过去。
“你将女朋友照片发来我看看,我帮你把关。”
“啥?我的女朋友?”
“对!”
“我没呢。”
“不愿意就算了。”
“哎呀呀,我真没呢,这些年,除了那次在你宿舍楼道中拉过柳清柔的手,其他姑娘,嘿嘿,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骗子!”
“……”
“我讨厌骗子,也讨厌跟骗子说话。”
“喂,清柔,总得说清楚呀,我咋就骗你啦?”
“那,我问你,你身上穿着的鄂尔多斯毛衣,谁给你买的?别给我说,是妈妈或者自己买的。”
“哈哈哈哈……”
“江宁,有这么好笑么?本姑娘可不是别人的笑料!”
“哈哈,作解释之前,我先问个问题,你咋知道我现在穿着鄂尔多斯毛衣?”
“你不管,反正我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是江小慧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家堂妹,不知你是否见过她。”
“……”
“不信?”
“不信,你干脆说小姜丝她娘送你的生日礼物得了。”
“你如何才信?”
“关我屁事!”
“你忙吧,打扰您了!”
“不许,继续跟我说话!”
“好咧!”
电脑那头,少女嘴角微微上扬。
柳清柔似乎有块石头在心中落地,近日来阴霾情绪一扫而空,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喂,春阿姨最近如何?”
“老样子吧,成天忙忙碌碌,操心老师和孩子。”
“嗯,你给她说,元旦我来横山看望她。”
“好的。”
“许普贤呢?”
“最近我让乡干部返回县城时,捎带了三十多个筲箕,销售得挺快,他娘还给我送来了一筐土鸡蛋呢。”
“你记得多去看看他。”
“好,下次我去许家坳时,再给他买些纸笔等学习用具,说是柳老师送的,好不好?”
“嘻嘻,江书记真懂事。”
“清柔,你交男朋友没呢?先说,不许生气。”
“嘻嘻,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男朋友?”
“我希望?”
“对啊,你希望有就有,你希望没有就没有。”
“那就是没有啰。”
“嘻嘻,好吧,就是没有呗。”
“不对,我问错了,应该问你有没有心上人。”
“嘻嘻,那就是有哦。”
“哦……”
一股浓浓的酸味突然涌上心头,年轻人顿时失去了聊天兴致,任由对方在发来数个“喂”,毫不理会。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白茫群山,哀叹声声。
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而下,一片,一片片。
像极了少年的心事,不知何时才能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