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浪山上,拒霜宗内。
佘溪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一群正在练剑的拒霜宗弟子,她们身着素衣,手中长剑仿佛在于她们翩翩起舞,在这清闲自在的山上,在这云上,一切是那么理想。
她来到这山上已经七天,七天内除了佘凌子之外她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佘凌子从饭堂端回房间,这使得佘溪极其苦闷烦躁。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男孩小心地露出头打量着佘溪这个外来人。
“凌子,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们一样啊?”
佘溪仍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注意到来者是谁。
小男孩倒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进来,她个子不高,走路也极其小声。
佘溪听到笑声,这才反应过来来者不是佘凌子,倒是看到屏风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哪里来的小孩子。”她走到桌旁,拿了一块绿豆糕冲着屏风后挥挥手。
“糕糕!”
小男孩像是受到了绿豆糕的召唤,连忙手脚并用地屏风后钻出来,女孩爬到佘溪脚下抬起头朝她挤出笑容,却吓得佘溪手中的绿豆糕都掉落在地:那是一张长满皱纹的脸,看上去和八九十岁的老人一样充满死亡的气息,但是脸颊两侧又擦着红彤彤的腮红,身上也穿着红肚兜绿绒裤,看上去极其怪异且违和。
小男孩像狗啃骨头一样趴下来仔细品尝着绿豆糕,湿答答的舌头连带着将地上也打湿了一块。
佘溪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看清了小男孩的模样:虽然岁数不大,但是两只眼睛却没有一丝光亮,长时间的手脚并用让他的手掌和膝盖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膝盖以下的小腿已经萎缩成了瘦弱的竹竿。
“该死的畜生!”
门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吼叫,随着吼叫声而来的还有一支凌厉的鞭子。正在大快朵颐的小男孩被这只鞭子打得发出哀嚎,连忙吐出了嘴里还没吞咽下去的绿豆糕向门外爬去。
佘溪皱着眉头,料想着这男孩的身世要么不简单,或者是非常简单。
她端起桌上的一碟绿豆糕,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姐姐进来尝尝我们家的糕点吧。”
“呵呵,多谢妹妹的好意,不过我得先把这小畜生抓去驯司关着,免得出来又惊扰到妹妹。”
那门外的女人一番推辞后收紧了手中的链子,将小男孩像狗一样拖着走了,直到昏暗的长廊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佘溪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到房间。
待到佘凌子从外面回来之后,佘溪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与她讲了一遍。
佘凌子缓缓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有些事情在这里和在外面是不一样的,你要记住,但凡是你觉得奇怪的事,都不要去管,也不要去问,更不要去打听。”
见到佘凌子的面色有些凝重,佘溪也就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倒是问起了自己的事情来。
“那我上山都七天了,眼看着都就半个月了,现在就天天看着人家修炼,我天天在这房间里什么也没学到,这不是浪费时间嘛!”
“我这几日一直在给你找宗门管事通融,按道理说拒霜宗的弟子都是要像我一样从小就送上山来,但是你如今都已经十六七岁,肯定是没那么快的。”“我再找找管事,若是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回佘家 吧!”
佘溪的脸色一下子垮下来:“我不回去,就算是在外面要饭我也不回去!”
佘凌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拒霜宗门坐落在柳浪山上,宗门有弟子千余人,管事数十人,宗门长老数人,长老们极少出面,大多时间都在清修,数十个管事将整个拒霜宗管理得井井有条,每年二三月份和九十月份的拒霜宗是极其热闹的,香客都会选择这个不是很炎热的季节上山烧香,但仍不乏一些虔诚的香客经常上山来。
“这些管事…缺钱吗?”
佘溪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试探性地问道。
佘凌子脸色一变:“你想干嘛?”
“你带我去见管事呗…”
佘凌子笑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染上了这种习气,我可告诉你,外面那一套在拒霜宗可不好使,宗门里上至长老,下至弟子,无一不是清廉奉公,两袖清风的。”
“哎哟你就带我去试试嘛,反正现在也不能进宗门,死马当活马医了嘛。”
佘溪嘟囔着。
拒霜宗的天音阁内,一位素衣管事正在忙着整理今年刚上山的新弟子名册,名册也是玉简打造,被赋予了些许灵气,只用拿着毛笔在空中划动,玉简上便会浮现出端正的字来。
“嘿嘿…刘管事…”
方桌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笑声,差点将这位主管人事的管事吓了一跳。
“怎么又是你,都说了你妹妹与宗门无缘,不符合宗门的规矩,这事儿你就是找到长老那里去也没有办法!”
又是佘凌子,这几日她番五次想要将刘管事将佘溪登记成宗门弟子,已经把刘管事弄得不厌其烦了,但她依旧耐心地转过身认真解释着。
“哎哟,姐姐,您看您经常在这阁里待着也不免烦闷,试试我们家自己的沉香木呗,用了精神安定,清神醒脑。嘻嘻。”
说着,佘溪不知道从哪里变来一块上好的沉香木,笑着双手献给刘管事。
刘管事眼睛微眯,看了看佘溪手中的沉香,又快速扫了扫佘溪。
“你这是贿赂我?想坏我清誉?”
“刘管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这沉香木是我特意从家中带来宗门,就是想当个见面礼送给宗门姐妹们,我年纪那么小,哪里有这么深的城府呀!”
佘溪脸上散发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连嗓音也刻意捏着高了几个调,听起来岁数更小。
刘管事甩甩手:“你家里就算是出了皇帝,你的东西我也不会收,佘凌子,你妹妹好生不懂规矩啊!”
佘凌子只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认错,谁让人家手里控着生杀大权呢。
“姐姐,您可曾听过奢悦镇的佘家?”
佘溪不退反进,接着问道。
刘管事转过身继续拿着毛笔在空中挥舞,一道道笔墨被镌刻在玉简之上,不再理会两人。
“简州刘家与我家交好,不知道姐姐可是简州人士?”
刘管事挥舞的手臂顿时停在空中,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术。
“是…”
她转过身来时,说话间已经有些迟疑了。
“简州是个好地方,刘氏又是个大家族,光是家族里想上位的人也多得很呐,姐姐您如今是在这天音阁内不食人间烟火,可全然不知外面现如今的状况。”
佘溪施施然地将沉香放到方桌边,双手撑住方桌身子向前倾:“现在外边可真是乞食也难,不管男子女子都难得找到活路,您如今是安稳,家中的人尚好吗?
“你的意思是...?”
刘管事无言以对,佘溪的话像针扎一样,她本身也是简州的贫苦家庭出身,虽简州刘氏的确是个大家族,但她家却只是这个大家族的旁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她也是因为家庭贫苦所以自小被送来这拒霜宗,一是为了磨炼她的心性,二是为了她将来有个好的活路,三则是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给女儿吃,送来拒霜宗也好减轻负担。
“姐姐您看,我家与刘家交好,到时候我让家里给刘族长知会一声,要是有个什么好差事,也好安排给家里的兄弟,这样您不也是帮了家里大忙吗?”
“你年纪有多大?”
刘管事老辣的目光在佘溪身上顿了顿,又接着说:“宗门对岁数的要求很高,但凡是过了总角…也就是十四岁之后的通通不允许的。”
佘溪惊喜地笑道:“姐姐,您看这不是巧了嘛,妹妹我刚刚满十三,想来不会让您为难吧?”
“叫什么名字,再来晚些我都要把名册送上去了。”
佘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叫佘溪,溪水的溪。”
“行,你岁数够了就行,把你的东西带走吧。”
···
走出天音阁,佘凌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佘溪。
“你怎么知道简州有个刘家?”
佘溪本来还高兴的脸庞突然被哀伤所覆盖:“是爹爹曾经给我讲过简州刘家的事,我想着碰碰运气,结果还真碰上了…”
说起佘器,佘溪又陷入了悲痛。
佘凌子心疼地搂住佘溪,两人离开了天音阁,天音阁那巨大的漆门后,一只瘦弱的身影从阴影中爬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很多,佘溪如愿被挂上了拒霜宗弟子的名号,分了一套崭新的白色长袍,一把碧玉剑,听从指示,佘溪和一众新弟子同路前往紫云殿听训。
殿上,一位管事和众弟子一样身着白衣,看起来并无二致,但是脸上却有一种沧桑,即使穿上这身白衣也看起来没有缓解。
“你们都是新来的,我得先给你们讲讲清楚拒霜宗的规矩。”
“第一,拒霜宗内没有男子,同时,拒霜宗内也严禁出现男子,违者驱入凌天峰,任其自生自灭。”
“第二,拒霜宗弟子必须唯命是从,长老,管事的命令均不得违抗和延误,违者下放,废其心神。”
看着管事在前唾沫飞溅地宣讲着拒霜宗的规矩,佘溪听得不由得暗暗吞了一口唾沫,这天条也未免太过于严苛了。
···
“第五十八,拒霜宗内严禁越级,严禁打扰到长老清修,若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给我们这八十八位管事报告。”
···
“第六十三,在这拒霜宗内,不是什么事情都必须要让你们知道,好奇心不能太重,不要总想着什么事情都去打听,别管,别问。”
···
“第八十九,拒霜宗上下,严禁借职权、身份之便收受贿赂、好处,违者剥皮抽筋…”
听到这一条时,佘溪还是不由得心里一颤,没有想到拒霜宗对贪腐是如此深恶痛绝,要是说之前的一些惩罚至少还能留下一副完整的躯壳,那这一条的剥皮抽筋就完全是死了都没有全尸,想到这里,佘溪忍不住庆幸自己的行贿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一路心惊肉跳地听完殿前的老女人像念经一样念完了所有的“天条”,佘溪这才稍稍稳住了心中的波涛。
“拒霜宗内已经很久没有人触犯过这些规矩了,实在是太平静了。”
长时间的站立让一众新弟子们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她们忍不住轻轻活动一下。
“平静不完全是好事,它会让人忘记痛苦,会让人逐渐麻木。你们说是吗?”
“是…”
殿下一众人附和着。
“你们看,这紫云殿就很宁静,时常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说话,我觉得有些单调,有些孤寂。”
“我想了很久,到底要在哪里把事情办了效果最好。”
“在外面肯定是不行的,咱们这么多人,总会把人吓着。”
“我想来想去,发现还就只有这紫云殿最好,是一个认识你们的好地方,也是一个让你们认识我,认识拒霜宗的好地方。”
“你们都记住了我刚刚念的规矩了吗?”“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我生怕你们忘了,忘了呢其实也不要紧,忘了再读,再背就行了。”
老女人清清嗓子,脸上的沧桑不见了,反倒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现。
“还有,你们一定要记得,在这拒霜宗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多高的地位,都一定要守住规矩呀。”
···
“请刘管事上来吧。”
一阵挣扎和拖拽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循声看去,不少人只一眼就被吓得发出尖叫,有人则是害怕得捂住了双眼,只有佘溪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个肥硕的女人喘着粗气拖着一个人,正是那天的刘管事。她的两只脚掌被锤子砸了个稀碎,像烂布条一样拖在地上,两只手拼命想要挣脱脖子上的铁环,却只能像畜生一般无力地晃动,终究是无济于事,满脸的鲜血已经让人看不太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