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保证并非发自肺腑。
而是因形势所逼迫,不得不给巴泽尔一个交代,以表明自己的立场绝对没问题。
透过巴泽尔激烈的态度,路德维希感觉他避无可避地窥破了元首骇人的意图。
巴泽尔今年十五岁零八个月,他在巴泽尔这个年龄段,还是个对许多事一知半解的学生。
天天烦恼的无非就那几样。
——老师布置的无从下手的作业,和朋友经常玩耍的地方被拆除了,以及和兄弟姐妹哄抢父母买回来的糖果玩具等。
他们不懂军国主义是什么,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称他们为法西斯。
但巴泽尔这一代人身处的环境接受的教育却和他们完全不同。
元首把他的思想与书本相联系,堂而皇之走进万千课堂,一股脑灌输进学生们的大脑里,让侵略与掠夺主义与他们整个人融为一体。
他们是半大的孩子,也是战争的化身。
所以巴泽尔在他稍有退缩之意时会敢于直面斥责他。
他们这代人已经被元首的思想影响得太深,根本就没办法理解侵略的含义。
巴泽尔认识不到他们正在干的事是卑劣的,是该被有良知的人谴责的。
他只是自得于他们的冲锋陷阵会为国家争取荣誉,谋得利益。
别国人民的悲伤和惨痛不在他考虑范围内,课本上也没教过他对弱小要保持应有的同情心。
元首粉饰着他们的行为,将他们的侵吞美化得正义而又理所当然。
可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正义,相信不缺乏基本判断力的成年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种族灭绝是正义的吗?
无视他国人民的愤恨攻入他们的国家肆意掠夺是正义的吗?
子弹穿透保卫家国的军人和平民的胸膛,造成一个又一个家庭生离死别是正义的吗?!
扪心自问,路德维希说不出个“是”字。
并且他认为,能够对上述种种观点眼也不眨大加褒扬的战争狂热爱好分子,即使被拉出去枪毙一万次都是轻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当这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战争的帮凶?
他为什么还能给枪支上膛,举枪瞄准,狠心射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停不了手了。
在绝大多数元首的无脑拥护者的推动下,一小部分清醒者的觉悟乃至反抗是那样难能可贵,又绵软无力。
回想起和他一同参战的儿时玩伴的下场,路德维希在温暖的室内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的朋友进军队两个月后,对本国军人杀害他国军民的残忍行径产生了生理性厌恶。
他的枪口怎样都抬不起来。
而且几次三番放走了他们搜寻的重点目标人物——一群在城内利用熟悉地形优势和他们打游击战的妇女和儿童。
他的这一做法很显然在自寻死路,后来还是被士官发觉。
经过形式主义走过场一样的审判,不给他任何为自身申辩的机会,他就被无情地判处了绞刑。
行刑当天,士官指了指队伍前排位置,让路德维希去最中间的位置观看。
他警告的话语至今还很清晰地铭刻在路德维希心头。
他说:“你们是朋友,你和他朝夕相处,却没能探察到他想法的转变,并尽到劝诫的责任,我想你也应当为他愚蠢的行为买一份单——路德维希,你觉得呢?”
路德维希记不清自己回了士官什么,他那天最强烈最痛楚的记忆是朋友被行刑的过程。
短短几分钟,简直像过去几个世纪般漫长而难捱。
“我无罪,有罪的是你们。我不接受你们这些刽子手对我的审判。”
“我死之后,灵魂将伴随在神子身边,亲眼见证你们这些罪人永世沉沦在撒旦的地狱!”
这是朋友站在行刑台上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段话。
行刑台很高,路德维希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朋友。
他看起来状态很好,眸色亮如星辰,神采奕奕,全然不惧死亡的到来。
很快,两个士兵架起他,他的脖子被套入了绳圈中。
剧烈的一阵本能挣扎后,他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合上了蔑视他们卑鄙无耻灵魂的双眼,脸色苍白,吊在半空。
行刑台下,场面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地注视着台上还在轻轻摇晃的尸体,心灵受到了巨大震撼。
就连送他上绞刑架的士官也不例外。
路德维希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天堂,如果有,朋友确凿无疑会上去。
他呢?
一定会连同他背负的罪恶,深深地,深深地沉入不见天日的地底。
多么讽刺啊。
可他罪有应得。
墙壁上的报时钟顶部骤然弹出转圈唱歌的小人,下方钟摆随之摆动起来,发出洪亮的“咚咚”声。
午饭时间到了。
路德维希没动。
他在持续的钟摆声里冷静地剖析着元首的计划,思考自己往后要何去何从。
他们的元首,一位战争狂人,他先是将仇恨犹太民族的种子埋在全国民众的心底,又将他征服世界的野心平等赋予他们每个人。
对于杀害犹太人这件事,路德维希没有意见。
他年幼时,家境尚可,但在街中心那边,是犹太人的聚居地之一,他们穿戴得很体面,出入都坐豪华小汽车。
虽然只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可他们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路德维希时常听到父母和邻居们暗地里辱骂那些精明又招摇的犹太人。
但其实,那些犹太人瞥向他们的眼神也是含着轻微嘲笑的。
这极大地刺痛了路德维希敏感的自尊心,让他无地自容。
后来,他们国家在一战中战败,国内很多人破产,只得向富有的犹太人举债度日。
放贷是犹太人的强项,他们非常擅长用高额利息把别人逼得家破人亡。双方的矛盾由此进一步激化。
路德维希的父母也借了贷,好在最后还上了,可路德维希却是再也无法忘怀犹太人逼债的冷硬面孔。
因此元首下令屠杀犹太人时,他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