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娘赶来时,柳撷枝倚靠着路旁人家的店柱,抚拍着胸口,面如青茄。
“后悔时,又终于想起是因为什么做的决定了吗?”
她从鞍袋取出药罐,被棉兜包裹着还有余温,打开徐徐抚去漂浮水面的药渣滓,递到柳撷枝嘴边。
“大王子还未来,你若是当真后悔,我可以悄无声息送你出城,去还未离开的北洛军帐。”
另一只手搭上缰绳,贵娘仍然是面色如平。
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口,柳撷枝戚然道:“我没几年好活了,贵娘。”
“我记得你当初和大王子愿意在宫外见我,是因为我说过,我知道你身世。”贵娘抬眸望高挂的那轮明月,冷白如雪铺入她的眼底,剔透的琥珀色瞳仁中犹如日月交辉,光影泠泠,“你的生父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奔袭长泽,不顾一切来到你生母身边。”
她话音刚落,肃寂夜幕里有蹄声如密雨,来人虽迎着春风却更似寒冬中破开冰河寻觅猎物的血鹰。
那马上着鲜红喜袍的人,不像要讲什么道理,顷刻间驾马横拦开贵娘与柳撷枝。
“我思来想去,不想做什么大好人了。”许文安俯下身,松开缰绳的另一边臂弯揽住她如柳细腰,几乎要融入夜色的黑眸定定望着屋檐下有些瑟缩的女子,“柳撷枝,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讨厌我……我仍是期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你想要隐姓埋名不想做盛雪公主也好,想用莫须有的心上人来搪塞和亲也罢,我都不介意。”
柳撷枝垂着头,仍是能嗅到他身上清淡雪松味,她曾在前世走了数不到尽头的路途,才得以窥伺许文安的内心一角,他的自卑,他的孤寂,他的无路可退。
而最后他卸掉的铠甲,也没有成为刺伤她的荆棘。
也正是眼下他的奔袭,他的义无反顾,令自己更难下定决心钻入那近在咫尺的臂弯。与许文安共度余生,柳撷枝仍向往之,可命弱将矣,唯能余下一颗破碎冰凉的心。
“殿下,请带着城外那位盛雪公主回北洛罢。”
她用尽浑身气力,将声音压至冰寒。
腰间的那只手臂瞬时僵硬无比,生生收了回去,许文安左手轻扯缰绳,马儿退后几步。
她不敢抬头看他究竟是什么神色,愤怒,平静,或是释怀。
“你要知道,我很轻易便能将那位‘盛雪公主’押到长泽王宫去,让你的父王来把你亲自捧到我跟前。”
许文安在笑。
她没想到,他没有愤怒,平静或是释怀,而是笑。
“可是我那日带你离开,看见他们并没有费心费力寻你,令我不禁怀疑……若是任宫里那些人来找你再送到我身边,倒不如我亲自寻呢。”
他跳下马来,瞥眼一直不敢说话的贵娘:“你便回那听蓉楼去,若是柳未寒那毛头小子责问起来,你就说,柳撷枝和心上人……私奔了。”
“这也确实是公主说的,不是么?”许文安又扭头望向仍是不敢抬头的柳撷枝。
见她依旧沉默,许文安开始解喜袍,低着头的柳撷枝看见那柔缎滑落在地,月光被打成碎片撒满它周身,像一副鲜红的枷锁。
“我要和你一起逃婚。”
他在做什么荒谬的决定!柳撷枝蓦地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正好撞上许文安那双晶亮的黑眸。
“你真是疯了……”
“是你疯了才对,我戳破你的替嫁把戏,你没有丝毫惊恐。我甚至拿它来胁迫你,你也并不忌惮退让。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如此善良宽容,使你得寸进尺?”
许文安松开牵着缰绳的手,步步逼近,柳撷枝退无可退,一屁股坐在檐柱边的台阶上,
“我想治病。”柳撷枝蜷缩着,小声道,“殿下何必纠缠于我这样孱弱重病的女子呢?我既无法为殿下绵延子嗣,也不能像其他和亲公主那样为北洛带去任何福泽……”
她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长息,许文安接着道:“只是这些吗?”
-
这天夜里,柳撷枝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病好了,还带着许文安找到生父生母,母亲摸着自己的头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便开始掉眼泪,于是水雾糊去眼眸,也不再记得梦里父母的模样……
她喘着气醒来,满脸都是凉透的泪痕。
身上是厚羊绒长披,帐中的油灯早就灭了,她坐起身穿好外裙,将发髻随手盘起,掀开帐布往外走。
平原上的日出是暖橘微光,它一点点蚕食掉灰白的天空,带来瞩目烈阳。
一夜之间,唯剩这一座营帐。
许文安一身羊皮戎装,站在晨曦中,将圆日切割破碎,光芒四射。
他脸上有轻微倦意,回首瞧见伫立帐前的柳撷枝,缓缓走来:“你睡得如何?我没睡好,昨夜很静,也没有虫鸣蛙噪。可就是太静了,反而不知为何,难以入眠。”
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由。
柳撷枝睡在离他那么近的床榻上,入睡的模样像雪林深穴里的鹿,醒时腼腆纤弱,可蜷缩在绒披之下睡得香甜可爱。
后来林中开始扬起暴风雪,小鹿明明身居安全的穴中,仍然闭着眼瑟缩流泪。
许文安为她擦泪,想着那会是什么痛苦的梦。可是泪如何也擦不完,他便慌了,裹着薄被匍守在她的身旁,轻轻梳平她鬓角的碎发,将手掌放于随时能被她握住的地方。
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边,让她渐渐放下戒心也仅剩时间问题吧。
许文安思绪万千。
前世她到底是怎么做到令自己最后丢盔弃甲,愿意舍弃所有的防备?或者说,他究竟是何时爱上她的?
“明明做了很好的梦,可不知为何流起泪来…”柳撷枝揉揉眼睛,缓缓道,“是不是我吵到殿下了?”
“没有那种事。”
许文安抬手想擦掉她揉弄下来的一枚细睫,又想到两人还未至那般亲密,悄悄收回来。
“殿下还是再睡一会吧。”柳撷枝轻轻拍他的肩膀,拢起外袍,往他身后的那条小溪走去,“若是照殿下昨夜说的,我们要走的旅程还有很远很远呢,可不能带着一身疲惫上路。”
“你……你答应了?!”
许文安没有掩饰自己的欣喜若狂。
他要带她去找圣殷的那位医师,那位也许能够治好她顽疾的鲛族医者。
“等治好了病,我就能告诉殿下,为何我不愿和亲了……”
柳撷枝蹲下来,拂动溪水,冰凉透过指尖。
他应该不会相信吧,她知道若是如约成亲后会发生什么……
“别叫我殿下了……”许文安无奈叹气。
他记得有一回,泊羽城下暴雨,淋破了许多民屋草顶,自己与驻军一同赈灾抢险,安置流民。
许文安实在累了,就交代好手下事项,随手端块破烂木板压在头顶,倚靠残垣力求片刻的歇息,还没眯上一会,听见有人喊他殿下。
混杂在军士百姓们的声音中,不大不小。
他一个激灵坐直了,却看到某个小小的身影向他跑来,戴着简单的编织斗笠,铺上一层油纸,似乎也算派上用场。
那是他新婚刚过一载出身异国的妻子柳撷枝,怀里小心揣着什么,如贪油的鼠儿般迅捷,快速钻进他的木板下。
“殿下,你忘记带这个了。”
她糊满雨水的脸庞昭示着头顶斗笠多么滑稽无效,可又让许文安笑不出来,他把木板全部挡到她头顶,见到那捧在怀里的一张符牌,被她细嫩的手心握得滚烫。
“这是我上月路过高云寺,求的一张护身符,殿下为什么不愿带着?我很担心殿下的呀……”
“你是傻瓜吗?冒着大雨,就戴这么顶帽子,给我送这破玩意?”
他连串责怪,与雨点一同往她颤颤巍巍的身躯上砸去。
“我不信这些!别添乱了,赶紧回去!”
柳撷枝在木板下良久不言语,悄悄抬手,在斗笠下擦擦脸,不知是抹去雨水还是泪水。
将符牌又收回湿透的袖口,她才小声道:“他们说很灵的……我不知道殿下不信这些,殿下从不与我说。就算是殿下在外面摔了一身痕,跌了一身疤……”
“殿下也不肯与我分享丝毫,我奢望着是殿下不愿惹我担心。可夫妻之间哪有你瞒我瞒的道理?正是能够互相扶持,我才于殿下来说比旁人特殊。”
“我知道殿下不是那冷血之人,会记我常吃的菜,记我不爱穿的颜色,忧心我的伤病,可殿下怎么能不让我也做到这般呢?”
“方才殿下的话让我难过,我便敞开告诉殿下。只是希望殿下往后也能多让我知道,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回去便是。”
说到后面的词句,她已有些哽咽,将木板又往许文安那边推去,起身要走。
许文安怔了片刻,回神看见那样娇小的身影已经几步开外,连忙追出去。
她已经哭成泪人,许文安六神无主只能抱住她,把她往远一些完好能够躲雨的屋檐下拉:“是我说话太重了……撷枝,撷枝?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与你言说那些,不过一些伤,养养便好了,我以前——”
他想起自己幼时流浪学技吃百家饭的时光,顿了顿继续道:“就算告诉别人我的苦痛,谁会在乎,这些除了被当笑料,还有什么用处呢?”
“现在有我在乎了呀!”她铆足劲大声说。
这时许文安才能看到柳撷枝扬起的脸颊上那对红肿的眼睛,只好苦笑着伸袖擦她顺势流出的清涕。
“好好好,幸亏有你。”他又去拿那块被她揣热的符牌,“我收着了啊,要是不中用,我可就要派人去把高云寺那帮和尚抓起来。”
“还有,我不想叫你殿下了!”她撅了嘴开始得寸进尺。
“那你想叫什么?”许文安满脸好笑看她,取符牌的手偷偷从袖子底下握住她的掌心,真是暖和,“都随你,行不行?”
“许公子,就叫你许公子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是很熟!行不行啊,许公子?”她也暗暗在袖底用力捏他狡猾的手指,钳得他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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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唤您许公子吧。”
柳撷枝淡淡笑着。
他没有什么选择,点点头,回身往帐中走,眼底尽是苦涩。
溪底有剔透的小鱼游动,柳撷枝的脸映照至水面,她看着自己的暗金色眼眸,又拍击着把一切打碎。
身后已经完全没有声响,她回头看向营帐,许文安进去休息了吗?
昨夜柳未寒没有出现,许文安说是他使了些绊子。但他未说清楚究竟是什么绊子,能让柳未寒彻底与她失约,这样的许文安令她有些害怕。
悄无声息掀开营布,她徐徐走入,看许文安酣睡的面容,还如前世的每个日日夜夜一般,是倚靠他怀中的自己抬首便能瞧见的模样。
许文安说的没错,她到底还是认为他善良宽容,若不是前世那十三年的知根知底……想到他昨夜说的那些狠话,还是脊背微凉。
他变了很多,柳撷枝说不上来。
过去的许文安不爱言语,总是任着她的性子,虽然也有苛责她的时候,但如今几乎都忘却得一干二净。他明明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下,父皇厌弃母妃早逝的许文安,为何执着于自己呢?
她一直以为,哪怕成于天赐,彼此都是对方的下下选……脑中胡乱想着,柳撷枝迷迷糊糊趴在许文安榻前睡过去。
日头爬到最高处时,许文安起身,将长披覆至她肩头,面无表情走出大帐。
帐侧闪出一位软甲侍卫,匍身于许文安行礼,极小声道:“将军,信已经交到长泽王手上。”
“那大王子,于座前从昨夜跪至今晨,卑职赶来前,长泽王还未让他起来。”
许文安望江宁府关内长泽王宫的的方向,漠然冷哼:“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们……还有东西未能物归原主。”
“替嫁的索玉儿也交给长泽王处置了,将军何时带夫人归去北洛呢?”
“不急。”
他又俯身捡起一块石片,将它举起在日光下旋转凝视,暖黄的灼影跳跃着在许文安脸颊上闪烁,把他眼底坚毅与狠厉描成带火光的墨色刀刃。
等她真正愿意成他的夫人,才是时候。
石片蓄满力量从指缝飞入溪流中,水花拖曳极长的浪尾,就像前世柳撷枝死后,给他留下那望不到尽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