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寒的双膝已然不停颤动,可脊背倔强挺得板直。他咬紧牙关,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强撑着自己不倒下。
七世长泽王在殿上召见几位臣子,谈笑间偶然打量着殿下摇摇欲坠的长子,又蹙眉移开目光。
他自然对北洛五皇子许文安呈来关于柳未寒是替换公主出嫁事件主谋的信件笃信不疑,柳撷枝是自己亲手从异母姐姐手中于襁褓夺去,好借以供养他的妻眷所用。
他自以为对柳撷枝的规训已经不会再令她能够有任何能力反抗,唯一的变数,只有这个被王后宠大的逆子。
可惜柳未寒自幼便心慈面软,若非是王后历经万苦才得来的长子……他怎能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无比糊涂!
待臣子恭敬散去,七世长泽王拾阶行至柳未寒跟前:“你知道吗,你刚出生时,本是不可能熬过那个冬日的。”
“你母后已经无法接受第三个幼儿夭折,这也是为何柳撷枝会被抱入宫。可笑啊可笑,你以为你现如今是在帮她么?”
柳未寒抿紧双唇,瞪着地面,额角被正午烈阳逼出来密密麻麻的汗柱,往下颌徐徐滚动。
“你救了她,谁来救你?柳未寒,你的命,可是她为你续的!你这无用的善良……真可悲。她去北洛和亲,本就是残余的那一丁点用处……”
“她是人啊父王,她怎么能似‘某种东西’那样,以有用无用评定呢?!她就应该被榨干所有的价值吗?!”
柳未寒的嗓音夹杂难以压抑的悲戚,沙哑地与父亲顶嘴。
“可怜的寒儿,最没有资格说这种空话的就是你。”七世长泽王捂脸低沉笑着,“你去还给她,你把你这样康健的身体,还给她,成全她吧,让你的母后心碎,也让长泽的百姓们知道,他们拥戴的到底是位多么善良,舍己为人的储君!”
柳未寒启唇半晌,未能吐出丝毫词句。
“但是柳撷枝知道吗,她知道这样帮助她的你,正是她病痛孱弱的缘由吗?她还会不会,感激你伸出的每一次援手?”
“起来吧,你自己回去想清楚,不要再做一些无意义的事。”
“到底是继续对她用那套伪善的面孔,还是好好想想当她死在北洛后,长泽未来又该如何将北洛压到北境线以后。”
说完这些,七世长泽王挥袖离开。
留下柳未寒瞬间瘫倒在地,被日光刺痛的双眼中,是复杂而痛苦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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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中摇晃着醒来,日头已到正午,柳撷枝看着空荡的车厢下意识掀开门帘,是许文安清瘦的背影。
放下心来,她也坐到他身边去。
“饿了吗?”他温柔问。
“有一些,我们现在往哪儿去?”
“离开江宁府也不久,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家的。后厢有我从贵娘那儿拿的不少吃食,我先找个林荫停下。”
柳撷枝拦住他准备牵引方向的手:“没有那么饿。你怎么能没把我弄醒就放到车里的?”
“你很轻。”他莫名叹气,“比我救助过的一些饥荒灾民都还轻,真不知道你在宫里吃的什么。”
“我吃不下什么,只能像小鸡啄食那样,这吃一点,那吃一点。长泽收贡最多的还是渔产,我记得幼时吃过一种酱鱼块,母后说是鲟幼,嫩极了,我吃了几大块!”
“后来呢?”
“后来腹泻了几日,几乎要瘫倒在便盆上,宫里的太医说我不能吃渔产,哪有这种道理!”柳撷枝沮丧耷拉唇角,“但我真的很爱鱼品菜肴,可如果吃后只能睡于便盆上……那还是忌口罢。”
许文安笑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柳撷枝支起双膝,用手掌托起下巴,看着前方有些坑洼的民道土路。
“知道你吃东西像小鸡,这里一口,那里一口……”他咯咯笑,像跟着母鸡奔跑的聒噪小鸡。
柳撷枝托着脸扭向他,剜他一眼,许文安才不在乎,依旧是乐呵呵的:“我以前流浪的时候,在某个郡王的封地里,他的儿子骑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看我可怜吧,又折回来给我递吃食。”
“我狼吞虎咽,老实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后来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讥笑我连他的马粪都接去吃。”
“原来是马粪啊……我当时没生气,因为就算是马粪,也让我多活了好几天嘛。”
“我那时便极瘦,也许和你差不多。看来长泽王宫对待公主的膳食,不过类比马粪嘛。”
他轻快地说着极其悲惨的经历,仍是漫不经心。
这是他前世从未与她提过的,柳撷枝的笑颜逐渐淡去,她认真看许文安的侧脸,他的扑朔眉睫,他轻挑着的眼尾。
他也是个傻瓜!怎能被戏弄也不生气的!
“那郡王的儿子真是过分。”她忿忿不平。
“还好。”他空出一只手,揉揉柳撷枝乱糟糟的头发,“现在那郡王无后为继,正好领地最终可以回到父皇手里,也算报应咯。”
“真是好报应。”
“笨蛋!你真信这是报应啊?”许文安狡黠一笑,“也没费多少力气,我把他两个儿子都阉了,一个送去圣殷挖海矿,还有一个嘛……下次再告诉你。”
柳撷枝瞪大眼。
她记得许文安曾经是如何忍气吞声,无以抵抗。她记得他每一个偷偷避开自己独自挣扎思索如何应对责难与困境的深夜,他从未有过这样睚眦必报的权力与自信。
她为能够反抗的许文安感到高兴,可又有些害怕。倘若她有朝一日也不得不违背他的意愿………
“想什么?”他见柳撷枝发呆,牵引马儿停至路旁矮草上,从手腕上解下一条发绳,把她额间的发丝温柔挽到脑后,“伤人取乐从来都是恶劣行径,可如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气息拂动柳撷枝羽睫,她看着许文安喉结滚动近在咫尺,还未被岁月仓皇削至锋利的下颌依旧温润。
“知道了。”她点点头,又将几缕头发从他手掌中滑落。
“你又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是个根本不懂怎么帮女人盘发髻的笨蛋男人啊!”柳撷枝顽皮地晃动脑袋,把更多头发抖散,顺势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他的胸肋处,他比自己记忆里这时要胖一些,幸好,他确实过得比前世不错。
许文安身形微颤,露出有些错愕的神色,但蹙紧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怎么,我碰到你,你也要碰回来?”
“是哦。”柳撷枝用温热的手心感受他胸腔中有力的跳动,不由自主微笑着。她直到现在才敢确认这不是梦,他是活生生的许文安,是会和她拌嘴,总是学不会如何绑头发两手笨拙的那个许文安。
“可别乱摸其他地方,我们还没成亲呢。”许文安终于在她脑后捆出一个包子状的发髻,做贼心虚般赶紧坐回驾马位上。
柳撷枝看着他坐下,意犹未尽将手收回:“好好好。”
失望的情绪盘踞许文安周身,他撇嘴:“我还以为你会顺着我说,那便成亲算了。”
柳撷枝觉得他这会又可怜兮兮的,笑声大了些,惹得许文安低声咕哝:“笑吧,总有一天你会想和让你开怀大笑的人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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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终于见到远处有丝缕炊烟,柳撷枝拿出牛皮纸画的地图,细细辨了很久。
许文安有一搭没一搭挥动马鞭,实际上他清楚马儿此刻也需要休整吃草料了,轻声问:“怎么样,看出个所以然没有?”
“前面也许是沽山镇?我不太确定,你也看看。”
接过地图,许文安微微看了两眼,忍俊不禁:“沽山镇那都在哪儿了,你看我们是在这条路,前面应该是漠山镇才对。”
“哎。”柳撷枝把地图推进许文安手中,沮丧叹气,“我还是辨不清地图和方向,要怎么才能学会啊。”
“那更好,你看不懂,就离不开我了。”
许文安将图纸卷好,笑得满是痞气。
“真是没脸没皮!”柳撷枝气恼瞪他,“北洛的女孩子没有几个不被你吓跑的吧?所以才要缠到我一个病弱女子身上。”
“是是是,所以说我们绝配嘛。”
他满不在乎笑着,往漠山镇行驶。
绝配……
柳撷枝初次听到,有人说他们二人绝配,是在北洛的皇宫中。
那是婚后第二年的夏日,她与许文安按礼制从泊羽城出发抵达都城岳州,要回拜他名义上的嫡母,当时的皇后有亲出的儿女,压根不将五皇子许文安放在眼里。
呈手礼时皇后面色也是轻蔑,柳撷枝耗费大部分嫁妆挑选购入的水光帛绣莲粉翠裙被她指尖一滑,踩在宫奴的脚下。
她可是自己都舍不得穿!气到胸痛的档口,许文安也行了回拜礼,平日如墨玉的亮眸此时也淡漠黯然:“愿母后庇佑儿臣与儿妻子嗣绵长,身体康健。”
头顶是讥笑的声音,皇后抬起云袖欲盖弥彰般捂住嘴:“瞧瞧,谁能想到,这在宫外长大的文安啊,就是与长泽来的盛雪公主站一起般配。”
“泊羽城也是好地方,陛下封给你,离长泽十分近,盛雪公主应当也没有什么异议吧。”
“虽说离岳州远了些,单程路途就要个一月有余,但好在文安有这赤忱的心,本宫亦是常为你在陛下跟前美言的。”
“这世上不会再有你们二人这样绝配的夫妻了,就如陛下与长泽王的盟谊那样毋庸置疑,文安,你觉得呢?”
她若是自己说去,柳撷枝也就当是刺耳闲话过会忘掉就好,可忽然又盯着许文安,要他附和这通羞辱人的话。
“母后说得属实,这样出身的儿臣,与盛雪公主确是绝配。”
他冷冷道。
柳撷枝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般配不般配还需要您来评定吗?这一宫皇子们,能娶到长泽公主的只有许文安,是别人不如他!”
她发泄一通,又拉住许文安沁满冷汗冰凉的手径直要往外走。
身后仍是听见嘲弄的声音:“还庇佑绵延子嗣,就盛雪公主那身子……哈哈哈,倒是拖油瓶才对……”
走出很远,她才心有余悸顿身,喘起气来。
“她说的也对。”许文安轻拍她的肩背闷闷道,“但是你别介意她们后来……”
“对对对,对什么对呀?!你怎能觉得她说得对!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柳撷枝推开他拘谨的手,忿忿道,“我介意什么,我从小病到大,我是什么身体我清楚得很,别人才伤不到我!说不定明年我就死了呢,我全部都可以忘记!”
“死这种事……”
“算了,我们回泊羽城,再也不来了!”
“好。”
“早知道那裙子,留着自己穿多好,水光帛那么贵……”柳撷枝可心疼,比起那些伤人的言语,这更让她记恨。
“对不起。”
许文安将她拥在怀里,她闻到雪松味,闻到二人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终于镇定下来,将委屈落下的几滴泪都揉进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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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山镇房屋看着多,可是路过七八家都没有人烟,应是离江宁府近些,便迁居了不少。
好不容易找到驿站,许文安放心不下柳撷枝独自等待,想带她一起去找旅店,却被她摇头拒绝。
“这些行李我可不放心,再说了我也不是孩童,没什么可担心的。”
看着许文安的背影消失,她迅速去后厢的行李翻出有些揉皱的纸张,向驿站掌柜借来笔砚,趴在车厢中给柳未寒写信。
【我已离开江宁府,阿寒为何未能如约来到听蓉楼呢?
不知是因为何事绊身,若是方便请告知我,也可令我不再为你担忧。若是因为宫中事务,那我就不想知晓了。
执笔是原定和亲的第二日,时间过得倒不快,可是不知道信件送到你手里会是何时。】
停笔晾晾墨汁,柳撷枝皱眉又想了好一会,不知道再写什么。
于是折好,塞进信夹中写上江宁府听蓉楼大当家收,掏了铜钱做驿费。
刚从驿站厅堂折返出来,她却迎面碰见了位熟人。
这人她前世认识的,只是眼下这人应该不认识她,所以柳撷枝与他的目光快速擦过,当无事发生。
她知道,这是许文安的心腹之一,柯唐。是最早被赐给许文安的陪练侍卫,所以后来也深得许文安的信任。
也就是说……许文安竟然在监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