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柳撷枝大哭了三日,她不怨任何人,她痛苦于近在咫尺的希望,重来一次仍是泯灭。
当许文安带着聘礼踏着宫道走上大殿,她于珠帘之后别过了双目,起身匆匆离场。
大婚那日,她为索玉儿梳了鬓发,别上她最喜欢的那套簪子。索玉儿是她在民间找的女子,身体康健,鲜少病痛,生得也伶俐聪慧,父亲是长泽人,母亲是北洛人,想来也是能吃惯辣的。
玉儿说她爹爹后来也爱上吃辣,这更像一种妥协。柳撷枝想到自己那十三年到头,仍然碰不得辛辣,可许文安从不强迫她什么。
她骗索玉儿,找人替嫁是因为自己要和心上人私奔了,那北洛的五皇子,人是极好的,她嫁去只有享福的份。
这是前世母后对她说过的。
骑着披金彩红鞍大马的许文安,着了深红喜袍,暗金的底纹蜿蜒着,将远远望着索玉儿凤冠霞帔上了轿子的柳撷枝心绪笼罩着一层惨淡悲戚。
柳未寒要替父王一同护送接亲军队出江宁府关口,她也要趁机离开王宫,如同那个远嫁北洛的盛雪公主一般,永远失去再回到这里的资格。
出宫的宫道并不长,待夜幕降临,她却走了好久。
许文安曾陪她走过这长阶,那时他的手微凉,接过她的手掌时十分僵硬,甚至带着疏离神情后退几寸,也不愿捏住那娇柔的指尖,若是风来都似乎能将她的手吹开。
可后来病卧床榻的日夜,他都紧紧握住这同一双手掌,祈求所有的苦痛能从她的身躯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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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摒弃所有宫中的心腹,自柳未寒出生后,她便更像一位借住宫廷的局外人。
那天许文安送她归来,她静坐王宫门口,被闻讯而来的母后端上暖炉迎回,只是柳撷枝闭口未询他们为何会找不到自己,为何街上没有任何寻她的侍卫,为何不再追那白日掳自己的恶行重责。
她一直都明白不被偏爱是什么滋味,或许……许文安也是极清楚的。
脚下的青砖冷硬,映入月色更是冰寒,她又回头看一眼黯淡橘黄的宫墙,耳边是幼时的欢声笑语,她与柳未寒互逐于交错宫道上,那时无甚烦恼,也想不到终有一日,这里于她再也不算是家。
这一次,许文安将会拥有全新的人生,而她呢,她的家该在哪儿?
她抱着小小的包裹,苦笑起来,终于不再回头看,只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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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关外的营帐烛火通明,营顶的虎皮兽旗因为夜幕降临失去风浪而耷拉着。
账内是仍着深红喜袍的许文安,他面无表情坐于小桌后翻阅一些账目与信件,桌后却是战栗伏跪的新娘子,她已是花容失色,霞披也跌落一旁,鬓间的花簪摇摇欲坠。
“悠着些,这套簪子,你可摔不得。”
他温润神色下语气却极冷,眸子从不看那一地狼藉,骤然的寂静,帐中仅剩女子的抽泣,和他用骨节轻推书页的沙沙声,十七岁的许文安有些清瘦,但是那样纤长的双手中亦有不少薄茧。
“殿下……是公主找我的……不是我,不是我要替了这个身份的啊!殿下!”
“我知道。”
“您知道……既然殿下知道……那公主为什么不愿意远赴北洛,殿下也一定是清楚的罢……”
许文安眉尾轻佻,懒洋洋瞥那哭得满脸斑驳的索玉儿,示意她继续说。
“事到如今……我也瞒不了殿下……公主说,她想和心上人一起离开江宁……”
心上人……
前世与她同车相行的泊羽城之旅,至终点搬运行李,她力气不大,脾气却倔着,自己冲上前提了个木条箱妄图帮上什么忙,险些撅坏了腰杆,惹得一圈军士和侍仆咯咯发笑。
许文安担心她脸皮薄,冷着脸喝住他们愈来愈响的笑声,沉默伸出双手要接过那个木板箱,顷刻间是柳撷枝娇弱的身子跃入他的怀里。
这会便是许文安蓦地红了耳根,接连后退,可她得寸进尺,将脸颊埋入他的颈间,温热鼻息将他僵硬的身体逐渐解冻,从胸口,绵延至指尖。
“好吧。”他无奈道,“我来将你先搬回去。”
横抱着她路过一条条长廊,柳撷枝的声音在怀里闷闷的:“他们都说你有心上人。殿下的心上人是谁呢?”
因为这个生闷气呢,许文安顿觉好笑,只能放慢步子,想说些解释的话,又被她抢先道:“若是我后来居上占了好位置,殿下可不能怪我……”
“我没有什么心上人,你怎么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撷枝有心上人吗?”他笑吟吟望向怀中的那双垂下去的眸子。
她明眼可见打起了精神,浅栗色的眼眸须臾亮起:“我可没有!我才不会把人放心上,藏起来算什么?要放,就放在身边,枕边,或是怀中……”
边说着,她将脸颊更贴近许文安的胸膛。
帐内的守卫看着许文安捂嘴仍遮不住的笑容正诧异,帐外的夜隼号叫又令这样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挥手,惊慌失措的索玉儿被带出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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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蓉楼的人愈发多了,柳撷枝还在等约定宫外相见的柳未寒。
楼底下各色的姑娘与宾客筹光交错,铜板、碎银皆如雪絮被挥霍一地,有龟奴趁乱捡得盆满钵满。
倚靠在门槛边的贵娘有一搭没一搭抽着水烟,偷偷打量扶靠于二楼观台的柳撷枝。她是这里的二当家,半老徐娘的年纪,姿色仍未褪去。
“二当家,那姑娘也算是宫中的贵人,怎么望着失魂落魄的……”
贵娘没理会好奇凑上来发问的龟奴,冷冷将烟鼻磕到他额上:“和你没有关系的事,少问。”
待他捂头跑开,她提了裙摆,慢慢往楼上走去,靠至柳撷枝身边了,才道:“在这里翘首期盼的姑娘数不胜数,有的是等那银子飞进自己腰包,有的是等跳上枝头变凤凰。可像你这般,自愿从枝头跌落,摔成小麻雀的真不多。”
柳撷枝笑笑,什么都不说。
贵娘知道她是逃婚的盛雪公主,听蓉楼本是江宁本府的商人滕老爷手底下扶起来的铺子,柳撷枝早几年与柳未寒一人半资将这里盘下,好为将来她逃出宫备足后路。
只是过去近两个时辰,柳未寒仍是失约。
“姑娘如此,福祸难知。听说北洛的五皇子本不是迎娶的好人选,他如今风头正盛,背靠位及贵妃的母亲。”
“人选本是默默无名的九皇子,可这五皇子毛遂自荐……”
“许文安。”
“什么?”贵娘突然听到柳撷枝插话,未能反应过来。
“他有名字,他叫许文安,他与他的兄弟们并不共用字号,这是他母亲为他取的名字,他母亲希望他从文亦安。”
柳撷枝好似想到什么,后退好几步,急促往楼下冲去,把贵娘甩在后面有些惊愕。
她又掏出水烟,勾起嘴角喃喃道:“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倒像她生父。”
——为什么隐约有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前世他的母亲早逝,也未及贵妃,不得圣宠。
她与许文安的姻缘,从来都是天赐如此,若非二人皆是迫不得已,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但是这次,却是他先行了一大步路程,向她走来。
他于众目睽睽掳她,却只是为她做上一锅银耳粥。他知道自己找人替嫁,却说要为她保密。他说理解她,便未再纠缠,就此离去千里之外。
她认识这样的许文安,是婚后她努力博得信任,如愿住进他心里的那个许文安。
但她更害怕,背后仍有变数,她不介意再去到他身边,可是……她的病本就可能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步伐减慢,柳撷枝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轻捶胸口,断续咳嗽,喉口的干涩让她伏下身子,止不住颤动。
剧烈咳着,她的泪亦是止不住,真糟糕啊。
她记得也是这样冷清的街道,许文安走左边,她走在右边。
那日是柳撷枝未好好吃药,趁他公务回来后,才着急忙慌饮下一大碗凉透汤药。
刚下马,她去迎便得他绵长的吻,许文安在她笨拙的舌间舔到了浓郁的药味,脸色瞬时冷下来:“离该喝药的时辰过去多久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又是拉住他的腰佩,又是把脸埋到他耳边,想要蒙混过关。
许文安第一次那般生气,不但晚膳没与她同吃,直到二更了,也未回到寝房。她是知道错了,湿着眼打灯笼去寻他,府上哪里都没有,柳撷枝也赌气往外走。
没走几步,终于瞧见许文安的身影,在孤寂的街道屋檐下颀长而落寞。
冲上去抱住他,灯笼也滚落一旁,她大声哭着说知道自己错了。许文安没再责怪什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不按时喝药,我要早些习惯没有你的日子才行。”
“不行!不行!可不能习惯了!”
她喊着,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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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被云雾彻底挡住,许文安捡起一块薄扁的石头,往河面甩去,漂点接二连三溅起水花,直到最后石头隐没于水底,他才拍干净手心,起身往主帐走。
他有自己的计划,无论是眼下还明确着动向的柳撷枝,还是回到北洛那暗流涌动的朝局。
虽然今非昔比,他需要担心的事少了很多,但柳撷枝的病症依然是心头大患。
实际上在柳撷枝死前,他找到了也许能开诊其病灶的医师,远在圣殷,还未来得及将其接来为之看诊柳撷枝便……
他躺上席地软榻,难以入眠,撷枝是否被那日掳她的自己吓坏了?也是,她又不识得自己,还那般贸然……
他不知晓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让她逃避与自己成亲,明明与前世一样,哪怕多么想见到她,也不敢有任何打扰。
那座江宁郊外的小院,三年前他便悄悄买下,本想接上她后,让接亲队先行回北洛,他想带她好好游历江宁府,像平常的夫妻那样,日出而行,日落而拥。
她前世对未能再回到长泽耿耿于怀,许文安希望这一世能如她所愿。长泽王想将她如烫手山芋摒弃又如何,他会跨越山河,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是一切希冀都破碎于毫不犹豫逃离他身边的柳撷枝。
他有些恍惚,本以为最可能不顺利的那些琐碎旁支,反而都按部就班,而胸有成竹能抱归的柳撷枝,却已经早早寻得别的女子,来替她到自己的身边。
这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他还记得放在江宁府的线人告诉他,盛雪公主在挑选与她身形相像的少女,接入王宫礼训,许文安虽有疑惑,却未多探究。
也许这样的柳撷枝,早就不是他前世所识得的那个柳撷枝。
但他忘不掉,奔袭千里仍未赶上的那个弥留晨曦,府上的侍女说,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依旧盼着他归来。
那样的神色他最是清楚,被仆人换好寿衣,擦净身体的柳撷枝,虽被抚平双目,满面青白,可嘴角还如呼唤他名字般微微张合。
他一身风尘,连发尾都被路途上变幻的晴雨交接导致黏腻结块。冲到灵殿中央,双腿颤抖,热泪洒至毫无气息的柳撷枝脸颊,好似妄图能够暖化那冰冷的躯体。
随即柳未寒登位做了新的八世长泽王,集兵出征侵犯北洛疆域,许文安与镇西将军携兵抵攻,他斗志低迷,战死沙场。
死在沙场,总比郁郁寡欢死于父皇跟前好。
这世上的女子再如何繁华夺目,许文安还是仅愿取柳撷枝一瓢饮,他太习惯有她在身边的滋味,那时撒过一些谎,说过一些气话,可若她真的不在了,思念就立刻蚕食着自己。
就算是此时此刻,他也想象着柳撷枝依偎于怀中的时光,长发绕弄肩头,刺痒自己的脸颊,脖颈,还不等他咕哝几句,她又会像一只幼兽贴紧他的胸口,发出调皮的哼哼声。
然后许文安会把手伸去,为她拢好青丝,将手心轻柔置于柳撷枝那瘦弱的脊背上,捻好被角,亲吻她的发鬓。
他很难分清到底睁眼的是梦,还是闭眼的是梦,可无论是哪一场大梦,结局总是永远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