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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启(1 / 1)


柳撷枝记得很多东西。

在弥留之际时,人会想起很多好的坏的,苦的甜的。

比如许文安每次外派前,都要央求她亲自篆刻一块平安腰牌,待归来了,便与她一同烧掉,他说已经挡过凶险不可复用。

比如她曾无数次想回到长泽王朝的都府江宁,她生长的地方,寻回旧时痕迹,写下寄至父王的问候信却封封石沉大海。

比如许文安那样努力周旋于世家之间,精疲力竭仍不敢怠慢,可最后依旧被封至边城,被父皇猜疑苛责。

她和许文安都太累了,所幸还能互相扶持。

只是病入膏肓的自己,已经走不了更远的路,她自从双目模糊后,便再无法下床,每天除了痛苦咽下稀汤浓药,仅剩盼带军守疆的许文安能够平安归来。

她心里很清楚,许文安亦如何忧心她之康健,但直到自己完全睁不开眼,脑中走马观花闪现许多旧事时,才涌上来强烈的苦痛与绝望。

那一刻,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

重生后,又到十六岁的这个春天,柳撷枝再次缓缓铺开北洛送来的画像。

这画不大,只容得下许文安半身,他着浅金蟒袍,袖口是琳琅云绣,自手腕曲折绵延至领口,束起的玉冠将他这时还不够锋利的脸庞揉成了温和的模样。

她看了好久好久,一言不发。

与前世一样,自己作为长泽国的盛雪公主,本不是现在的七世长泽王亲女,她出身旁支,在王后多年来诞下的儿女纷纷于月子里夭折后,因为生来身强体壮从未病痛,很快被抱入王宫之中环于王后膝下。

她刚会踉跄奔跑时,王后生下了大王子柳未寒,在那样冷的冬日出世的柳未寒,奇迹般挺了过来直至健康长大。

接二连三的顺利添嗣,本像是由柳撷枝带来的福泽,她却并未再得养父母恩宠,身子渐渐病弱,仿佛那些病痛只是由他人身上离开,再钻入柳撷枝那样娇弱的一具躯体中。

自然,在考虑将哪位公主送入北洛和亲时,她是被第一位想到的。

她知道,纠缠数年似乎终局的这场和亲,仍然是两国各自侥幸的算计。

并非长泽王己出,身如弱柳的自己,和幼年离宫长到十岁,母亲复宠才得以被接回宫中殿学,不过少年又被送往边疆练武的北洛五皇子许文安。

也算天生一对,她苦笑。

北洛的接亲军队原定三月甘十前后抵达长泽的都城江宁府,柳撷枝也紧锣密鼓筹备着自己的原定计划。

-

春猎本是四月初长泽最盛大的庆祝活动,因着将有公主出嫁,长泽王便将日子提前至二月下旬。

这时春雪未化,柳撷枝初次于及笄后出宫,她从父王的马舍中牵了匹天青色的大马,这是父王最喜爱的那匹,但考虑撷枝即将远嫁,仍是没说什么。

她骑着马,没有顺规矩跟在长弟柳未寒的后面,而是远远于仪仗队之后,静静看着沿路景色。

覆面的浅栗色头纱被风扬起,柳撷枝抬手压下又被镯环勾动拂走,它像一张薄网,盘旋至长队之上,众人骚动,纷纷想为她夺回。

她盯着那张越飞越远的面纱,不由干涩笑起来。

这一世,没有她拖累的许文安,应该也能如这张面纱一般,乘风而起,众人拥簇罢。

他常说,撷枝撷枝,她犹如上天撷枝送来那柄树梢最盎然的青翠春绽。倘若不是常年伏于病榻的她……

这会子柳未寒先奔去,用箭矢为她将面纱拾了回来:“阿姐,你在想什么?”

“我啊,想把身子治好。”

她拍拍柳未寒的头,他还是个子不大的少年,但已是待她极好,母后偏心时,便要跳出来护她。

“阿姐,你真的……决定好了?”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就算让那索玉儿替你嫁到北洛去,你这样病弱,去了宫外,除了我还有谁能照顾你呢?”

“可是这么多年了,久病难医,父王也召集名医看诊过,旁的法子再也不行了,我只能另辟蹊径。”

她长叹一声,令柳未寒的眼底沉入更深重的怜惜。

“阿寒,若是我只能活十几载了,看不到你为父王开疆扩土,成家立业……”

“别胡说!”柳未寒抓住覆在头顶那只有些冰凉的手,定定道,“阿姐,不管怎么说,我也会一直帮你找办法……”

耳旁忽有凌冽风声,还未折回看清来人,一双坚韧手掌已将柳撷枝娇弱身躯揽住,她从那匹天青大马上被掳走,方才还覆在柳未寒头顶苍白的手已是悬空。

她怔了片刻,便已被这恶徒缚入怀中疾驰而去,离父王的猎队数丈远,只听得柳未寒大喊她并带人追来的声音。

惊慌中欲挣脱出这如铁栅卡住自己的男人双臂,她却闻到深冬北地里,被厚皑洗刷的雪松清香。

脑中是许文安趁她还未病榻在卧时,搂了她双肩在松林中穿梭,慢踏雪地。她声音轻若游丝,倚靠他胸前,问着,冬天过去,自己一定也会好起来的吧。

可是那个温暖的春天来临之际,她倒下了,再也没能从床榻上下来。

柳撷枝如鲠在喉,仍是沉默着,目光转而停留在男人握缰绳的手背上。

“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声音仍像那个冬天里,唇色苍白,四肢软弱的柳撷枝。

“去你想去的地方。”

而他的声音,亦像那个想带她看遍山河,不管离家多远,依旧会忧虑她病症的许文安。

-

花田小院里,炉子被搬出来,微小的火焰舔舐着炉边,夜色下是许久不发一言的二人。

“你不害怕宫里那些卫兵?我可是公主,你胆子真够大的。”

柳撷枝见他凝视火膛,不知在想什么,佯装怒意。

“怕。”

只是一个字,他声音竟如干涸的泉溪,沙哑苦涩。

“怕你还不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这里还没出江宁府呢,我看要不了多久,也许鸡鸣,哦,也许三更,你就会被抓住了。”

柳撷枝煞有其事瞪着他,抬高八度。

“没事。”

他答非所问,又像是安慰自己。

“我可是要和亲的公主,你被抓了,指不定就有各种酷吏对你严刑逼供——”

许文安笑了,他的目光终于从炉火中移开,缓缓地落在柳撷枝故作凶恶的面庞上:“你饿不饿?”

前世和亲,抵达北洛都城岳州时,她不吃不喝,昏睡了几天,配给她的侍女都说这是公主在反抗和亲,可她没法子,水土不服,吃啥吐啥。

许文安起初只是冷处理,让侍女照常端去便是,她吃不吃是她的事,他那时于柳撷枝,也没什么旁的心思。

绝食快十日,他出于身为夫君的礼节,便去宫里循着太医的方子选了些清淡的点心,提着看她。

还没进屋呢,就听得她低低啜泣,闻之恻隐,许文安怜惜起她来,急急踏入房中,却见到她伏于桌边满脸通红,手上的筷子也颤颤巍巍:“太辣了,真的太辣了,北洛真的没有不辣的东西吗,我好想吃饭,我好饿……”

他实在忍俊不禁,挥手屏退手足无措的侍女们,坐到她对面,将点心一一列至她跟前,顺便唤来一碗清水,把原先送来的菜轻轻涤去椒末,洗淡辣味,再放入她碗中。

柳撷枝泪眼婆娑仍是认真看他许久,乖乖尝了一口,虽然眼泪止不住在流,但还是大快朵颐,含着吃食说得乱七八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是膳房的厨子吗?下次可以每次都给我备碗清水吗?麻烦你了……”

许文安更觉得好笑:“……你不是见过我的画像了?怎么还能不识得……”

“你们北洛连厨子都有画像嘛……”她眼泪算是止住了,但是透红的脸颊十分娇弱可爱,“要在哪儿看呢?是后厨吗?”

-

木柴被烧断一根,噼啪声伴随着四溅的火星子,柳撷枝没敢与他对视,若无其事应着:“不饿,况且你真的还不赶紧带着我跑吗?可别明早睡醒,那些卫兵都守在院子外边了喔。”

他笑起来音色也变得温柔清爽,墨黑的眸底犹如月色荡漾的湖泊:“我为什么要跑,我只是提前了日子,来看看我的夫人。”

柳撷枝当然知道,他是许文安,但她瞬时怀疑起这到底是梦还是自己真的重生了——她这一世从未见过许文安,且明明早先呈送北洛的盛雪公主画像不是自己,而是原计划替嫁的女子。

他不该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盛雪公主……

也许是错愕皆被他收入眼帘,许文安抬手又添了块木柴继续道:“若我不来,那姑娘替你与我成亲了,你应该会马上逃得挺快罢?是想去哪里呢……圣殷吗?”

“因为不管是待在长泽,还是北洛,我都会找到你哦。”

他扬了眉眼,狡黠毕露。

哪里都是不对劲!柳撷枝捂着椅子徐徐后退几寸,谨慎打量许文安浑身上下。

“别离火炉远了,你身子弱,着凉要咳好些天。别害怕,我走远些就是了。”他叹口气,无奈后退。

“你怎么知道……罢了。”柳撷枝垂睑又望向炉膛,方才新丢的木柴已经被火焰贪婪吞噬,热浪拂至膝间,“我饿了。”

“你刚才还说……”

“就是突然饿的!”她没好气,“真不知道你哪里打探的消息,你总不能还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吧?反正能吃,热乎,就行。”

“知道了,不要辣。”

柳撷枝猛然抬头,定定看住刚起身准备去屋里,满脸习以为常的许文安。

思绪又回到前世她在岳州官邸住了几月有余时,许文安接旨要赶赴与长泽交界的边境泊羽城。

她对许文安了解仍然是浅薄的,出嫁前那些预想可能的苦难都未曾发生,他彬彬有礼,似乎也未将她看做妻子。

于是鼓起勇气,与他说自己想一同随行去泊羽城。

路上相安无事,许文安并未与她同坐一车,左右都是侍女相伴,颠簸中柳撷枝莫名烦闷,她想着,许文安若是讨厌她这么个夫人,大可说出来,哪有这样撇一边的?

驿站休息时,她提着衣摆躲开雨后的泥泞,踉踉跄跄走向下了马车在与随行军士聊天的许文安。

他其实看见了她笨拙走来,心底发笑,但仍扭头若无其事说着如何定军泊羽城的那些事。

直到柳撷枝嗫喏着站到身旁和他不停发小牢骚,她以为他一句都没听,只愿和那些军士们谈天说地,神色愈发气恼时,阵雨又临盆,许文安迅速解了衣袍覆在她头顶。

他其实一直在听,不管是有个侍女路上总是睡觉打呼,还是马车的门帘在颠簸时太过吵闹,他没在听的是军士问他城门布兵列阵几位,却回了句睡不着便先看看风景吧。

连军士都愕然发笑了,看不见这些的柳撷枝被覆在衣袍下还是气呼呼的,一心想走回马车,被许文安稳稳揽住。

她只记得头顶上混着雨声哗哗,许文安无可奈何的温柔声音:“还是和我同坐一车吧。”

那是她初次贴着许文安的臂膀,闻到清新的雪松味道。

炉子的火又小了,柳撷枝添完木柴,起身想看看许文安有没有要帮忙的,他却迎面转出,手中是一碗清甜的银耳红米热粥,稠度正好。

“我能理解你为何不想和亲。”许文安一边搬来小桌子,“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实际上,今日的事,你也可以当做未曾发生。”

他理解?他真的理解吗?

柳撷枝这会才认真看他,不管是干净的鬓角,青黑的浓眉,还是那弯开心时会如桃瓣,生气时会如利刃的眼眸。

粥很甜,想见的人就在身边,可是她心底仍旧是满溢的苦涩。

她还剩多少年?十三年?十年?或许更短……

拿捏瓷勺的手腕轻颤着,那种痛苦的心悸又如约而至,胸腔中有横冲直撞的气息,竭力压下一切,她淡淡笑:“殿下理解,便好。”

听到殿下二字,许文安身形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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