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清晨独有的虫鸣声逐渐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地宣告着新一日的到来。
天祐二十二年,六月初七。
宁姝再次睁开眼睛已是辰正一刻,她穿好鞋子走出房门,伸了伸懒腰。
昨日经历那一遭,宁老夫人不知是出于心疼还是愧疚,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今日睡到这日上三竿,她也乐得清闲。
左右没瞧见芸烟芸雨的身影,宁姝自己去了盥室,粗略地洗漱之后,出来便闻见阵阵吃食的香气。
宁姝往院里的小厨房走去,思绪飘远。
除了宁老夫人居住的留香斋,咏春苑是唯一拥有小厨房的院子。
据说是她母亲生下她之后,身体大伤,落了病根儿,怕她吃不好,自掏腰包在院子里搭的。
小时候宁姝一旦嘴馋,母亲便给她开小灶。记忆中,母亲会做的吃食太多了,宁姝最喜欢的是母亲做的清蒸鲈鱼。第一次吃到辣椒辣出眼泪的时候,母亲那咯吱咯吱笑到咳嗽样子让她记了好久的仇,硬是赌气了三天。
母亲很温柔,人如其名。炎炎夏日,母亲会抱着她在院里老树底下坐着摇椅小憩,乘凉;寒冬来临,母亲会唤她去自己榻上,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
但母亲也很严厉。母亲抚琴的时候无比耀眼,犹如踏鹊桥而来的仙女,万物消失,眼中只余这一人。
后来母亲要她练得一手好琴,练不好便少一顿饭。即便她悟性再高,面对母亲的严苛教导,也还是没能逃过少那几顿饭食。
但母亲终究还是狠不下心的,没饭吃那些日,每次她半夜偷溜进小厨房,烧火台上都会余下几块糕点。宁姝现在想来,以前那为了吃饭拼命练琴的模样,既好笑又心酸。
母亲喜静,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家中事务,便只喜欢窝在这咏春苑里悠闲度日。宁姝从没见过母亲和父亲恩爱和睦的样子,两人反倒像是不熟悉,也许母亲嫁进宁家是不幸福的吧。
她八岁生辰以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变得卧床不起,精神也不太稳定,经常以泪洗面。
有一日她在母亲跟前服侍,那时的母亲已经变得很虚弱了。她想将母亲扶起来喝药,却听到母亲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她将耳朵凑近,想努力听清。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是你?”
母亲在说谁?
她望着母亲的脸,却发现母亲近乎空洞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惊恐,害怕和不解瞬间向她袭来,她后退一小步,差点跌坐在地上,吓坏了一旁的张嬷嬷。
再后来母亲就去世了。自母亲去世后,她就爱穿素服,哪怕出了守孝期,也还是如此。
母亲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
不知不觉中,宁姝已经来到了小厨房,刚踏进厨房便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
“好啊芸烟,你竟偷吃!看小姐知道了怎么罚你!”芸雨正追着芸烟跑,但芸烟抱着食篮还上蹿下跳的灵活劲儿让她频频扑空。
“我这是先替小姐尝尝味儿,这麻糍味儿太淡了,还得多放点糖,小姐喜欢吃甜的……”芸烟一回头就发现宁姝站在小厨房门口,脚下一顿,身后的芸雨差点撞上来。
芸烟一脸尴尬地笑道:“小姐早啊,啊哈哈哈哈。”
芸雨没好气地用手肘顶了一下芸烟的腰。
宁姝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的一股脚踏实地的舒心感涌了上来,不禁捂嘴偷笑。
张嬷嬷一脸无奈地看了看两个丫鬟,随后对宁姝说:“大小姐不再多睡一会儿吗,难得可以好好休息。”
“不用了,睡了这么些时候,我也有些饿了,用早膳吧。”
宁姝回到寝屋,不一会儿早膳便端了上来。芸烟芸雨上完早膳,便在一旁服侍。
从前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宁姝现在看着她俩却是迟迟动不了筷。
“芸烟芸雨,去将张嬷嬷叫来,添几副碗筷和我一块儿用膳。”
芸烟芸雨如临大敌,急忙摇头,说道:“小姐使不得,奴婢们怎能和主子一同用膳。”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院子里的规矩我还不能自己定了?”宁姝说完就催促二人赶紧去。
不被其他院里知道就成,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
看着三人有些拘谨地坐下来,宁姝笑道:“我不想一个人用膳,就当是陪我了,动筷吧。”说完便夹了一块蜜糕小口地吃起来。
天气渐热,张嬷嬷熬的绿豆汤恰到好处,中和了这暑气。宁姝用完膳后在院中走了一圈消消食,又侍弄了一下花花草草。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巳时,宁姝看了看高挂的日头,寻思时间差不多了。
“芸烟,将这玫瑰椅拖到院中那棵老树下,放在能遮阴的地方。芸雨,去将咱们咏春苑里的几个扫洒婆子和小厮都叫来。”宁姝说完径直走向书案,拎起地上的蒲团,向院子里走去。
“小姐是要乘凉吗,用那张竹摇椅大约会更舒服些——”芸烟指着角落里那张摇椅说道。
“笨,小姐说用什么椅子照做就行了。”芸雨打断了云烟的问话,便叫人去了。
“哦……”芸烟一头雾水。
等芸烟将玫瑰椅搬来后,宁姝拍了拍蒲团,将蒲团搁在了椅背上,靠坐了下去,左手搁在扶手上,右手撑着脑袋,合上双目,静静等待。
只两分钟,芸烟就看到芸雨回来的身影,后面陆陆续续跟着四人,两个扫洒婆子,两个小厮。
“小姐,人到齐了。”芸雨说完便退到了芸烟身边。
四人排成一排,表情各异。
两个扫洒婆子有些忐忑,不敢直视宁姝的眼睛,大小姐平时从来不这么叫人来的,也就入府的时候打过照面,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而另外两个小厮则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慵懒的气息,似是不耐烦。
宁姝并没有着急睁开眼睛,而是让四人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刻钟。主子没动作,下人也不敢出声,就在其中一个婆子实在顶不住烈日准备发问的时候。
“跪下。”
宁姝缓缓睁眼,起身坐直,手臂微曲,十指交叠在前,眉眼间前所未有的戾气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