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宁姝双手交叠在侧,微微屈膝,躬身停顿,再直立,一个行云流水的请安礼,挑不出错。
“让祖母担心,着实是姝儿的不是,姝儿愚笨,犯了错,也应该受罚。”宁姝低着头,十二分的老实。
宁老夫人打量着眼前的人儿。只梳了个垂云髻,身着素裙,腰间垂挂着一个兰草刺绣香囊。虽衣着淡雅,但她的杏眼明仁和不凡的气质却衬得整个人更加的清秀端庄,皎如白月。
只是脸色看起来仍然不太好,想必还是罚重了。
宁老夫人刚想开口,一旁的潘姨娘柔声安慰道:“姝姐儿的绣工我也是看过的,拿出去瞧未必就比别家小姐差,只是下次千万莫再惫懒了,这中暑可把姨娘担心坏了。”
此话一出,宁老夫人的脸色黑了黑。
宁姝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毫无波澜地说:“潘姨娘这话说得是,可祖母还没发话,潘姨娘是否有些不懂规矩,不知尊卑了。”
潘姨娘暗道不好,瞥了一眼宁老夫人,刚刚和自己有说有笑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却也不敢再多看一眼。
“嗯,下次莫要再犯了,嫡女就该有嫡女的样子,也不是什么不入流之辈,”宁老夫人看了一眼潘姨娘,“祖母这次也是罚狠了,姝姐儿快入座吧。”
宁姝闻言,有些脚步虚浮地坐在了宁老夫人的对面。
潘姨娘的双手在桌底下紧紧攥着手帕,暗自咬牙。
坐在潘姨娘身边的是宁府二小姐宁雪怡,以及大房里的另一位姨娘欣桐。宁老夫人另一侧则是二房的周氏及嫡子宁鸿博,小家伙不过五岁,大抵是等久了,正昏昏欲睡。
环视一周,宁姝发现她的父亲宁元忠不在,心想多半是去哪位官员家拜客了,却不料一道声音传来。
“在书房等着处理的文书实在是刻不容缓,儿子来迟,母亲莫怪。”
宁元忠脚步生风地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宁老夫人身边。
“我儿为宁家劳心苦体,为母怎会怪罪。”宁老夫人见着宁元忠,刚才的幽怨便烟消云散了。
他看起来永远都是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虽将近不惑之年,两鬓逐渐生出银丝,却仍有着年轻时候风流倜傥的影子。
“老爷终于来了!”潘姨娘见到宁元忠,顿时眉开眼笑,声音都软了几个度,听得在座的人多少有些尴尬。
“姝姐儿也刚来,还真是赶巧了。”潘姨娘声音娇媚,勾得宁元忠心里毛毛的发痒。
宁元忠随即望向宁姝,厉色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来就兴师问罪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姝姐儿在女红上有些惫懒,老夫人罚她跪了一个时辰。”潘姨娘看着宁姝,面上略表同情。
“姨娘也是心疼姝姐姐,祖母罚跪姐姐的时候姨娘还替姐姐说情呢。”
说话的是坐在潘姨娘身边的宁雪怡。她今日身着琵琶襟上衣,散花百褶裙,头上插了一支玉梅花簪,耳挂一对白玉珠,娇唇轻启,眉眼间略显媚态。
潘姨娘和宁雪怡是三年前来到宁家的。自冯氏去世后,三年守孝期一过,宁元忠便将这外室接进了府,那时全府才得知宁元忠还有一个比宁姝小一岁的女儿。
宁姝看着三人,只觉得虚伪。
“不瞒父亲,姝儿这次没完成功课也是有原因的,”宁姝见宁元忠一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的样子,便继续道,“这本是打算给祖母的一个惊喜。”
“嗯?姝姐儿此话怎讲?”宁老夫人见自己被提到,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止不住的好奇。
“女红师傅叫姝儿用双面异色绣,纹样可以自己决定,五日绣完。姝儿想一面绣百蝶图,一面绣松寿图,打算送给祖母当做生辰贺礼,姝儿便绣得仔细了些,五日内慢慢绣也来得及,”宁姝缓缓道来,“可谁知女红师傅在最后两日突然增加了功课量,又加了一副花鸟芙蓉图,叫我一并绣完,姝儿实在是做不到。”
宁姝掏出手帕在额上轻点几下,似是有些疲惫,再加上这煞白的小脸儿,倒是看得宁老夫人有些心虚。
“芸烟芸雨,将我的两副刺绣拿来给祖母瞧瞧。”
在外等候的两个丫鬟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将手里的刺绣交给宁老夫人。
细密的针脚,排列有序的走线无疑都彰显着刺绣之人针法出色,技艺高超。蝴蝶栩栩如生,苍松屹立不倒,芙蓉明艳夺目,只可惜两副皆是半成品。
“姝儿既想绣好送给祖母的生辰礼,又不敢违背女红师傅的要求,左右为难,便是两副都没来得及完成。”
“且今日姝儿前脚刚挨了女红师傅的训,祖母后脚就知道了,姝儿还来不及解释,便受了祖母的罚,”宁姝说着说着便有些委屈,声音都变得哽咽了,有意无意地看了潘姨娘一眼,“潘姨娘找来的女红师傅果真是严苛极了。”
宁老夫人摩挲着两副刺绣,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一拍桌,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潘氏,你今日可不是如此说的!!!姝姐儿的一片孝心和那绣娘为难姝姐儿你是一点不提?还是说你本就是故意——”
“老夫人,我……”潘姨娘百口莫辩,不甘心地看向了宁姝。
这小贱蹄子,何时如此会装模作样了?!
就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僵硬的时候,宁元忠出声打破了沉默:“好了,纵然是菀儿的错,向姝儿赔个不是便罢了,那绣娘不好,换一个便是。”
潘姨娘的全名叫潘菀,在众人面前叫得如此亲密,当真是不知羞,好一对海枯石烂的佳人。
潘姨娘的内心却十分挣扎,虽然她很开心宁元忠维护她,但她实打实地不想给宁姝道歉。可庶嫡之分又摆在眼前,宁姝确实高她一等。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姝姐儿,是姨娘的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冤枉了,也是姨娘识人不清,待姨娘日后去寻个更好的来……”
宁姝没有看她一眼,只望着宁老夫人说:“祖母,姝儿有一事相求。”
“嗯?是何事?”宁老夫人的语气都柔和了些。
“姝儿以后的教习师傅想自己寻,不想经由他人,莫不是哪天被卖了都不知。”
“姝姐姐怎能如此说姨娘,莫不是早就对姨娘,对我们都有了偏见……”
宁雪怡突然出声,眼角泛着泪光,不清楚状况的人还真会以为她才被欺负了去,若在场的都是男子,多数都会为这我见犹怜的模样而心软罢。
“二小姐言重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寻教习师傅可以寻到更合适的。”宁姝温婉地笑了笑。
她的确对她们有偏见,但说出来也只是在打宁元忠的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可不想干。
“好,祖母准了,以后姝姐儿你自己寻教习师傅。潘氏,你就不用管这事儿了,该干什么自己心里要有些数。”宁老夫人扶了扶额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知道了,老夫人。”潘姨娘强撑着笑应和道。
“祖母,还不用膳吗?”宁鸿博像是刚睡醒一般,揉了揉眼睛。
“瞧瞧,都把博哥儿饿着了,来人,布菜。”宁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宁鸿博,眼里却流露出了丝丝的悲伤。
宁姝知道,这又是在想二叔了。
宁鸿博的父亲,也就是宁家二房老爷宁元良,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商人。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代,他不仅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还十分引以为傲,再加上妻母兄弟的支持,他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做生意。
小时候,每次二叔从外边儿回来都会给宁姝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二叔是个性子极温和的人,总是笑眯眯地唤她小姝儿。
仔细想想,宁元忠给到她的关爱还远不如二叔。
但两年前的一个暴雨天,宁元良乘坐的马车被山崩造成的土石流掩埋,再也没能回来。宁老夫人知道噩耗后大病一场,病了整整三个月。
周氏沉默地帮宁鸿博整理着仪容,宁姝身边的欣姨娘更是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紧接着,进来了一列丫鬟,将道道美味珍馐轻放在了圆桌上。
鸳鸯炸肚、五珍烩、螃蟹清羹、葱泼兔、红烧鲤鱼、荔枝汤、栗糕……每一道菜看着都十分秀色可餐。
宁姝夹了一小块鱼肉放进自己面前的甜白瓷小碟中,看着不远处的潘姨娘僵硬地动着筷子味同嚼蜡,自己突然就食欲大增,就连那白玉碗中,米饭粒粒分明的模样,都变得可爱了几分。
用完膳后,宁姝便称身体还未恢复,想静养,匆匆离开了堂屋。
回到咏春苑,刚踏进房门,憋了一路的芸烟终于憋不住了,哼哼哧哧双手往腰上一插,兴冲冲地说道:“小姐真真是争气了一回!芸雨你瞧见了没,那潘姨娘的脸色都快赶上青苔了!活该!!”
“瞧见了,瞧见了,芸烟你小点声儿……”芸雨在一旁扯了扯芸烟的上衣下摆,“你也不怕吵到小姐。”
“呃……你说得对,”芸烟看着宁姝平静的样子,小心地问道,“小姐是不是累了,奴婢们这就去打水服侍小姐沐浴。”
宁姝坐在床上,笑了笑,说:“我不累,不过早些歇息也好。”
毕竟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