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妃盯着裴霈,又笑道:“除此之外,本宫可以再帮你做一件事,你为本宫出力,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一块香饵就这样赤裸裸地摆放在裴霈面前,她唇瓣微动,片刻后抬眼,一字一顿道:“我想问问娘娘,宫中可有这几年入宫……嗓音与娘娘颇为相似之人?”
许妃的笑容瞬息消失殆尽,裴霈在这一瞬间,恍若沦为蛇口猎物。
她顶着许妃已然阴沉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嗓:“臣女唯有此求,望娘娘成全。”
“想来你年纪小,未必是有意冒犯。”许妃哼笑,嗓音听不出多少和缓,“本宫也无意去想你究竟知道什么,但本宫能告诉你,近几年,宫中虽女子渐多,却从未有过如你所说之人,且陛下这几年也未曾离宫而去。”
话音落地,裴霈才沉沉松了口气,她听得出许妃的言下之意:宫中并无此人,陛下也未曾在宫外金屋藏娇。
既然从许妃这处得了好处,裴霈也再无拒绝许妃的由头,她俯下身磕头谢恩。
直到离开许妃所在的宫室,裴霈才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鬓发细细地贴在肌肤上,让她感到冰凉的刺痛。
裴霈不觉低下眼,开始慢慢地走入游廊中,真水跟在她身后,身上的环佩琅琅作响,她身上有吴钩衣带香的味道,这味道并不柔和,反而透着股淡淡的冷冽。
应是放多了薄荷与冰片。
裴霈暗自想,试图以这样不甚要紧的事情来缓和自己的心绪:许妃嗓音与自己母亲相类,世上绝无这样巧合的相似,但她又隐约庆幸着许妃告知她的答案,她不必因生母与天子对上。
这松缓下的一口气,如利剑般刺穿了她的肚肠:自几年前的雪夜睁眼来,她便自诩要为父母报仇,但如今却因仇雠未必是天子庆幸。
她贪生怕死、无情无义。
裴霈握紧了衣袖:这是她无法回避的事实,若这世上还有人值得她生死以付,那理应是她爹娘,但如今她却退缩、畏惧。
她悲哀地认知到:无论如何,她已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且不知如何改正。
知错且不能改,是世上莫大的哀愁。
真水看着身侧心不在焉的小娘子,不知想到什么,勾了勾唇角:“娘子是聪明人,可再聪明也有个限度,这世上天地人和有纲常,娘子啊,还是安分守着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
她语调里的讥讽毫不遮掩,而裴霈霍然回首,眸中清光如雪:“那真水姐姐为何不安分守着自己的性命?我是主,你是仆,且如今娘娘将你给了我,好姐姐,这张嘴便老实些。”
那霜雪般清寒的目光在真水配着璎珞的秀颈上回转:“这样好的脖颈,若是多了些什么不该有的痕迹,到时便不美了。”
她语气轻的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不过真水姐姐的颈子细且白,看着也娇嫩,不必割断,只需轻轻划过,想必就能教姐姐的嘴此后都安分老实。”
裴霈冲着真水婉婉一笑:“姐姐的意思呢?”
真水如受针扎,只得暂且沉默下去。
……
裴圭玉将挪出的银钱递给留着络腮胡的西域商人,他用布巾掩着口鼻,说着白将官浑然听不懂的话。
这汉子的伤口已经结痂,只是还不大能劳累,此刻穿着羊皮袄子揣着袖筒,听那个文人叽里咕噜跟绿眼睛的番人说鸟语,他听不明白,大感无聊,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不远处热气翻着往上涌的蒸屉。
等裴圭玉回来时,却不见老槐树下立着的汉子,他登时凝眉,目光在纷乱人潮里搜寻。
热气隔着油纸几乎烫伤眉心,那把粗嘎的嗓音从背后响起:“来,吃包子!”
裴圭玉伸手接过,这全然是素包,里头只有白菜与些许野菜,但胜在分量极大,很是顶饱。
白将官叉手看着这人慢条斯理的文雅样,实在不忍,只得转过头去三两口将自己的包子吞吃干净:“像你这样斯斯文文,等真有追兵来,跑都赶不上趟,都这境地了,还端什么读书老爷的架势?”
裴圭玉笑笑,将油纸细细收好:这在路上姑且也能点火。
他只是看着白将官:“礼不可废,且我暂时还学不来将军的豪爽做派,跟着那吐谷浑的商队,年关之前,我们就能见得陈将军,到那时,将军您也可回京复命了。”
裴圭玉始终没问到底是谁派白将官来护自己,而白将官也不知出于何等心思,从始至终不曾提及。
两人吃过包子,又采买了些容易携带的干粮,便与吐谷浑的商队一道启程。
他们用马、用牛、用骆驼来运输货物,驼铃的声音第一次从诗书里传递到裴圭玉的耳边,他与白将官被安置在货车里头,隔着油毡去听驼铃声,再看远处已然枯败的白杨与袅袅登天的青烟。
一时间竟难以明晰,究竟是心境本就沧桑,还是驼铃声响,与荒芜生死处,勾动沧桑之心。
这一行车队的脚程极快,途中并不如何入城,便是要采买干粮,也只是打发些随从去补充,大多时候都在野外休憩用饭,于途中,裴圭玉第一次明晰的听见近在咫尺的野狼嚎叫。
那种天生天养无所依的野性从嘶哑且粗犷的声音里直直撞进裴圭玉心里。
但他无心起诗文之念。
盖因白将官一语:“这狼叫得这样虚,恐怕是饿红了眼要吃人。”
在生死面前,风花雪月,锦绣文章,都是无用功。
如此行进二月有余,裴圭玉与白将官终于抵达一处边陲小镇,离如今正在与犬戎酣战的弃马关不过数十里,但吐谷浑的商人们不会再往前,以免被战火波及。
采买干粮后,两个人的银子便只剩下买包子的分量:此地蔬菜比肉贵,故而拳头般大小的包子内里,裹着的是香辛气味浓烈的羊肉。
白将官与裴圭玉坐在镇子门口的老树下,一人一个包子。
这汉子张了张嘴,打算说些什么,余光中却骤然瞥见一点森冷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