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肆虐,洞中,黎莲机盘坐于铺盖上烤火。
火光将他苍如薄纸般又白又透的病倦容颜打得晃晃刺眼,他迫不及待拿起虎皮褥,将躯体捂密实。
摆放在篝火上的热药壶不住发出咕噜噜响动,白气袅袅。便是敖霖教他做的驱寒汤,先前倾倒的一碗正摆在他的面前。
他在此待久了,白茫茫的雪色壮景再不令他迷眼,看多了反而觉得冷寂。
不自主一个哆嗦,他便加紧挪身,不往洞外注视。
瞧见雪银狐仍不受寒侵,他颤着手将它们抱进虎皮褥,抱团取暖。
雪银狐见样学样,也随黎莲机一样一眼不眨凝着火堆。
碗中驱寒汤余温将殆,两只雪银狐舔一舔黎莲机的下巴,一声狐鸣,提醒他该喝药了——如今也就只有这招能灵验。
两日来,黎莲机神志已出现问题。他极容易出神,对着什么东西,一看便是老半天,且很难唤回意识。
黎莲机使劲摇了摇不太听使唤的脑袋,叫苦不迭:“别喊……难听死了,再听你俩叫唤几声我还活不活。”
两只雪银狐当时闭嘴,狐眸哀闪,狐耳一耷,难过地往他怀里钻了又钻,不住发出呜咽。
黎莲机稍稍一怔便笑了笑,不过这笑容未免惨淡无色,“你们这两个小东西,真不经骗,我这不活得好好的,我喝还不成……”
雪银狐恢复神采,欢喜趴上黎莲机肩头,对着他面颊舔了又舔。
黎莲机像是有所抗拒的皱着眉,端起碗汤,一饮而尽,喝完便咳了数声。
它们见他喝光,再化身监督员,对着药罐连连鸣叫,比起先前,它们倒有刻意压声,表意明显,必须再喝一碗才肯放过黎莲机。
连喝数日,黎莲机早受不了,弱声道:“这驱寒汤入口又辣又热,难以下咽的很。”
他说是如此说,却也已经认栽放下它们,翻找到夹药壶的铜夹。
黎莲机应也觉察到自身神志出了问题,明是疲乏不想多话,却也不得不试着多说几句,好集中精力,便半开起玩笑道:“你俩这般机灵,要不要去山下给我偷块糖来?好让我压压这令人作呕的老姜味。”
在他夹起药壶时,他便再笑不出口了。
瑟瑟抖动之下,他的右手再使不上半分力气,“铛啷”一声,药壶落在地上。
汤水四溅,有些灼到黎莲机手背,烧痛感将他从呆滞之中拽出来,他这才慢反应地丢下铜夹缩手。
他似乎一下茫然,翻开抖动不止的手掌心来望着,久久发愣。
雪银狐则是更加不明,方才黎莲机一经将它们放下,它们便只顾舔梳乱糟糟的皮毛,便被打翻的药罐惊起。
洞外仿若鬼哭狼嚎的冽冽寒风盖不住踏雪而来的过近响动,来人应是施展着轻功,疾行下已更为迫近。
黎莲机这才闻得脚底踩雪“咔滋咔滋”细微的动静,已来不及感叹这来客不逢时,尚不及回头,他便赶紧将药壶踢去一旁,并扯住兜裹虎皮褥的包布,盖下一地汤汁,似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借此作掩。
“敖兄怎又冒风雪前来,说了我撑得……”
黎莲机说话间才回过头,隔着雪幕,一经辨出来人,他头脑之中的恍惚昏沉都因此清扫了几分。
没来敖霖,倒是来了他想见,却又不曾琢磨出该拿何种心态去见的人。
那一夜间,那些事,那个梦,令他再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黎莲机眸中惊震不褪,“怎会是你……”
两只雪银狐自黎莲机背后探头,认出来人后,它们便蹦蹦跳跳出了山洞,围着敖纯扑闹。
敖纯立在凌霜寒雪中,静伫不动,久久审视着黎莲机一脸的乏倦病态,眸光微动,点露疼惜,只想黎莲机所经折磨,全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黎莲机见他着一身春薄白衫,不足够挡寒,不忍他傻站着受凉,便道:“杵着干什么?快进来吧。”
同不忘附加一句苛责,“怎么又穿了些单衣便在昆凌乱行?”
可对敖纯而言,未化开的隔阂与顶风载雪,接受后者更为容易,抬脚心思一动,便又被他顷刻压回去。
冻一冻方可清醒,才不会痴心妄想。
敖纯收紧沾了风雪的手心,融化的冷水冰凉指缝,他尽量摆平心态,问道:“即便沦落至此……你仍不肯认错吗?”
黎莲机正纳闷敖纯行举为何如此怪异,便闻得‘认错’二字,他当即锁了眉头,变了脸色,“认错?”
“你为何不愿认错?”
黎莲机憋着一口气,难以置信道:“你也是为劝我识相而来……”
敖纯应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病人易怒,包括黎莲机。他本无法接受他连药罐尚且夹不稳的事实,当下如似被抓了包,又羞又愤。
他裹藏在虎皮褥里的手捂上气闷的胸口,呼吸愈加困难,头重若千斤低垂不起,他冷冷干笑数声,口无遮拦道:“可我何种姿态又与你何干?”
“我……”
敖纯不曾察觉黎莲机的异状,当他垂首便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冰冷的话语更令他无话可说,他只恨心不能坚如磐石。
黎莲机气得浑身哆嗦,“人你见了,你的话我听过了。我好的很,无需三殿下劳神费心,无事请回吧。”
敖纯听不得黎莲机满口胡言,他迈步洞中,一把将黎莲机从褥中揪出来,并及时抓住他因此暴露在外的右手臂,一时,白芒自敖纯手心泛滥。
黎莲机猜到敖纯要感查他精气,忙着甩手去推他,却软弱无力到奈何不得他,便只好急着挪远一些身子,“谁准许你动我了!”
敖纯当即僵处原位。
黎莲机颤巍巍地用手指向洞外送客,“我现在不想见你。”
敖纯注目着黎莲机虚晃不止的手臂。
黎莲机自然也有所发觉,动用左手抓扶一把,妄图稳住,不料,反而双臂通颤。
他始终无能接受虚弱不堪至形同废人的一面暴露人前,不可自抑地将话放成冷冰冰的语气,骂道:“你还未看够吗?快给我滚!”
“不许碰一下,不愿多看我一眼,你已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了吗?”敖纯哀痛追问。
黎莲机的意识已十分模糊,耳中嗡鸣不绝,目黑失聪,仿若与世隔绝,不闻外界一声。
他狠掐一把大腿,才算唤回几许神智,而潜伏体内的邪祟之气恰恰赶在此刻倒腾肆虐,于腔颅横冲直撞,内里如刀绞一般,全身经脉胀痛发热,似将爆裂。
患难之时,他摸中身际一物,正是先前踢开的药壶,他不顾烫手与否,决意朝着敖纯扔出去,可他双眸浑浊不堪,倒也望不见敖纯身在何方,全凭先前意识砸出,并提声痛骂:“滚!离我远些,滚、滚……快给我滚!”
只因黎莲机扔出不足半丈,敖纯才未殃及。可黎莲机口中的答案远比砸出的药罐伤人。
“如你所愿。我走。”敖纯再无恋眷,转身离去。
黎莲机趴伏倒地,“哇”地吐出几滩黑血,一阵狂咳不止。
急骤的风暴遮人耳目,心灰意冷之下,敖纯对洞中异响全无所觉。
一阵变故,受惊的雪银狐可怜兮兮巴望,见到血才算急眼,呜咽跳到黎莲机跟前。
黎莲机目光稍微清楚一些,撑身望着洞外,他读懂茫茫雪色中的晃白身影,载有悲寂、怆凉。
“白龙……我不是、不是有意骂你……”
话毕,他便昏厥过去。
雪银狐舔了舔他的脸,他不为所动。轻叫数声,仍不见他反应,它们仰天悲痛哀啸。
敖纯闻得悲鸣,如受召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