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绪,自从来到昆凌你便怪怪的,有什么心事吗?”敖霖问道。
平日里,黎莲机落难,他巴不得去看笑话,冷言冷语挖苦上几句。今日,他格外安分守己。
“无事。”
“宋原礼!给我站住!”这声传的突兀。引得他二人侧目。
风雪中前后脚走来几人。锦帽貂裘的男子为赶上所行急骤的少年,只好加紧步伐,为他撑伞的随从险些跟不住。
“宋先生还是速速去寻妲己姐姐吧,别在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浪费功夫。”
“你!”
江家兄弟闻得动静,看向态度不和,一直争吵着的父子。
“我不想看见你。”宋原礼冷冰冰带刺的话语。
宋立行扎心僵身原处。
宋原礼踏进长廊,拍落肩头的雪,头未回一下。
“阿礼!这里!”江家兄弟冲他挥挥手。
宋原礼闻声侧首。
江伯霆迎面走过去,一拳砸到宋原礼肩头,怪罪道:“你小子真是……玩什么离家出走啊,连我们都不肯说一声,害我们白担心!”
宋原礼用余光瞥向柱身霜雪中的宋立行,白茫茫鹅毛雪飘散,看不真他的神色,只望见一道影。
宋立行似有些疲惫,揉着眉心对随从道:“回去吧。”
见他走了,宋原礼沉淀的眸色,随着发顶积攒的雪花一道消融作软水,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对江家兄弟笑道:“是我的错。待会儿告诉你们。”
江伯雲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这时,别有一番闲情逸趣踏雪的敖霖、敖绪惹出动静。
“呃……啊——”敖绪手中的伞经风吹翻,人栽倒在地,不得已侧身曲蜷身姿,脸色苍比一地雪色,他的两手紧紧捂住心口,似煎熬在剧痛当中。
敖霖焦急蹲身询问:“敖绪,敖绪……你怎么了?”
敖绪已记不得这是今日第几次回想, 敖纯昨夜说出的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再见。
江伯霆看过去,一脸稀奇道:“敖绪怎么了?难道……他有什么隐疾发作了?”
江伯雲:“先过去帮个忙吧,敖霖为人总归是不错的。你说呢,阿礼?”
宋原礼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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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东海龙宫,龙王寝殿。
塌案边,敖阐端起的杯盏脱落,茶水倾洒在地,瓷杯滚落。他一手扶着桌案,另一手抓在心口,忍受着处之极刑般的痛苦。
“陛下!”替她斟茶的侍女惊慌失措,“陛下怎了?”
门外的侍卫闻声而至。
“快!传御医!”侍女命道。
“敖纯……”敖阐忍痛自语,他拼力直身端坐,拦了急忙的侍卫,“派人去轩辕边境!一定要快!为何会这样……让晴明给我一个交代。不!我要他把敖纯给我送回来,必须给我送回来!快!”
敖阐双手在抖。是这刀绞痛感太强,还是由心恐惧?他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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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太寒,敖绪不能就此长卧不起。三人围过来帮忙将他扶起。
江伯雲问道:“他怎么了?”
敖霖道:“不知,脉象一切正常。可是……”
敖绪打断他,“敖纯……”
“嗯?”敖霖不明他为何突然提及敖纯。
敖绪声虚气弱,吐字轻微,他们还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敖纯……要死了……”敖绪双目呆滞。
“休得胡……”敖霖突然鲠住,他不愿相信,但看着敖绪痛到抽搐,这不是作假。
直到现在,敖绪方算醒悟,敖纯所言“再见”的含义。将死之人,还有何是放不下的?他定然可以放下身段,与他道个别。
“哈哈哈……”敖绪突然挣脱起身,只行数步,便双腿不稳。
他干脆半跪在雪地,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眼眶却是通红,将双手作锤砸往地面,像作痛恨非常,“敖纯要死了……他都同我告别了。他……回不来了!”
敖霖丢了魂一般杵在原处,也没能去扶敖绪一把。
宋原礼与江家兄弟全部蒙在鼓里:平白无故的,一个突然说敖纯要死了。而……另一个似也信了……
“敖纯……他是回不来了吧……”敖绪再笑不出口,黯然垂首,话声越来越小。
他以背示人,无人得见,几滴晶莹热液因此夺眶滚落,滴入雪地之中消失。
“我还在……你凭什么死!谁允许你死了!”
……………………………
黎莲机如常轻装玄衫,外加裹一套防寒披风,搭着围颈的毛裘雪领,多要透出养尊处优的贵雅。
他坐在参天雪松下,身上是从未曾有的沉静,暂压了几分狡黠恣意。
石台上一并放着两坛未开封的酒。
此处是可供避雪的好去处,后方便是一个还算得上宽敞的背风山洞。能寻到这不算糟糕的地处,要记上毕方一笔好,是他好心告诉黎莲机,山顶有这么个地方。
这山洞便将是黎莲机往后一个月的容身之处。
直到黎莲机闻得呼呼风声以外“咔吱咔吱”地踏雪声,他才发现自己走了神。
倒是不曾料到,此地会有来人。
黎莲机正在回想宋立行的话。他称他的父亲为尊主,还认出他正是太晏的后人,他到底是谁?
他们两人不过短短几句对话,宋原礼便到了。
宋立行只好简单与他道别,只言今日不适再叙,要等黎莲机受罚结束。他会再来寻他。
而后,宋立行便去追宋原礼了。
黎莲机起身瞧见来人,当即愣住:“义父……”
即使他未曾候守在谷内,见上黎项禾一面。即便他提早跑来受罚,终究也躲不开。
该来的总会来……
“还知道你有我这个义父啊。”黎项禾自然是有备而来,撑着伞,一身裘衣裹体。
“此事因我一人而起,莲机不想牵扯黎家。昨夜未归已给您惹了麻烦,莲机还没来得及找您认错。”
“坐下吧。”
“是。”
黎项禾随黎莲机一同坐去石凳。
他径自启封石台上的酒,小抿一口,望着白银银的山石,一派忧心忡忡,“莲机啊……有时候你就是太懂事,太独立……”
黎莲机抿唇侧头,不敢看黎项禾了。
双方静下许久,黎项禾才放下后话,“为父若是你呀,定也是不忍咽下这口恶气,非要揍他个半死!”
说着,他不忘冲空气挥洒一拳,目光里的轻狂无畏,如同重回此间年少。是酒酽春浓,穿花寻路,除了清风、明月、与我,管他孰是孰非?是可肩扛家国,当有许下一流的凌云气与志,但更该先是看遍烈焰繁花,牵马撷花,雪月风花,弄酒煮茶,尽兴而为!
黎莲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义父,你……”
黎项禾见黎莲机总算恢复了点神采,先是笑呵呵一声,才正色摇首:“罢了罢了……”
“莲机,你不要否定自我,更不要怀疑自我,此番你做的没错,这是男儿本该有的血性。不过……莲机,有些事不是说没错,便可肆无忌惮去做,以你的身世,你知道的吧,一时冲动后,若落下把柄,便要承担多少后果。”
“生在世间,身不由己,不可只计较对错,还要权衡利弊。”
黎莲机静默好一阵,才道:“莲机明白。”
黎项禾点点头:“你懂了自然好,日后的黎家方要靠你打点,需要你观大局,识大体。你若不懂也无妨,你还有时间去成长。”
“多谢义父开导。”
黎莲机最终还是不忍,“大伯父……可找了什么麻烦?”
“有我出面,他多少忌惮,不敢造次,何况你已接受处罚来到山顶,他们更无话可说。这件事你且不要操心了,也不必因此自责。少年嘛,冲动在所难免的,你总要独自摸索着行路,去悟。”
“嗯。义母可好?”
“一切安好。”
“义父佩玉怎裂了?”无意之中,黎莲机瞥见黎项禾常年携带腰身的玉佩生有一道显眼裂痕,若再生碰撞,怕是要碎成两块。
“处理完此事,我便赶往山顶寻你,途经石廊拐角处,撞到敖霖,玉佩掉到地上,便摔成了这幅样子。”
黎莲机正疑惑敖霖如此稳重的人怎突然毛躁行路,黎项禾便又开口:“莲机知道吧,白龙生来有一特殊能力,能预感亲人的生死之别。当有血肉至亲垂危,他们便会按血缘亲疏一一产生强烈反应。我听你们同窗议论,敖绪先有所感应,敖霖却还没有。”
这么说来,敖绪的血肉至亲当中,有一位要离世了?
黎莲机反应慢半拍,纳闷黎项禾说这些作什么,右眼皮却先行预兆,突突跳个不停。
黎项禾放下酒坛,满脸可惜,“敖纯不是弃训,随军往战地去了?”
黎莲机一时怔住:敖绪的血肉至亲,只剩龙王敖阐、亲生兄弟敖纯。
“听江家兄弟讲,敖绪说敖纯要死了。估计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按理说龙王也该知情了,龙宫大概乱套了吧。”
黎莲机耳边嗡一声,脑海中炸作空白,双手止不住发抖,他只见黎项禾唇齿张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那身手,少能棋逢对手……即便遇见旗鼓相当,最多是身受重伤……但绝不该如此……
怎会一上战场,便出意外……
死?
……这个字该跟他毫不沾边。
“莲机,你怎抖得这般厉害?”
“哈哈……山顶还是太冷了。”黎莲机讪笑着搓了搓手,拼命压下这股从心而起的彻骨寒意,抓起酒坛饮下一大口,“暖和多了……”
“这一个月,要难为你了。”黎项禾叹息道。
“无碍。义父你还是早些下山吧,你身子不习惯,待久了难免受凉。”
“也好。”
黎莲机起身送行。
黎项禾重新撑开伞,回身道:“前边不避风,你不必送了。”言罢,他踏开风雪离去。
黎莲机冲着即将隐去的身影喊道:“义父!代我向义母问好!”
影绰中,黎莲机看到黎项禾摆了摆手。
不知是这山顶恶寒再难扛住,还是其它。黎莲机险些撑不住身子,双目无神跌坐回石凳之上,不知心思云游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