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莲机眼皮未掀,双唇翕动,不甚清醒嘟囔一声:“可你比酒要重要,又怎可以丢……”
敖纯乍惊乍喜,仅此一句他便溃不成军,千疮百孔的心一瞬不治而愈,他心中一阵泛酸,情深意切,垂视黎莲机睡颜良久,喜不自胜。
“你说……谁比酒重要?”
黎莲机再没有多出一丝动静。
不过是昏睡间稀里糊涂的言语,指不定讲给谁……失落之下,敖纯再次跌入谷底,痛彻心扉。
他受不下这落差云泥一般折磨人的苦痛,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再看给他制造难受的人。
敖纯抱黎莲机掠过黎府高墙,施轻功,快速朝着黎莲机寝院去。
他将黎莲机送到房内,平放入榻,替他盖上褥子,做妥了一切,最终才瞥眼看向黎莲机狐耳残缺之处。
暴露在外的粉白嫩肌与狐毛林立形成强烈对比,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敖纯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玉颈白瓷瓶,开了塞,倾倒狐耳秃露处。
一滴又一滴琼露顺着细小颈口滴落,奇异秘香在房内一瞬四散。萤光泄开,一根根细软的狐毛争先恐后钻出。
不过一息之间,狐耳再无缺处。
敖纯收起玉瓶,用食指指腹在长出狐毛的地方扒了扒,动作轻柔且用心,几经确认,没有纰漏。
他收回手,径自深深地一眼,将黎莲机的眉眼、面庞、挺鼻、薄唇牢牢刻画入心,口中缓缓而道:“狐狸……你说的绝交,我同意了。”
看似短短一句话,却不知他需作如何在内心酝酿,才能说服自己说得无比顺畅。
他弯身动作也缓缓,单膝半跪在地,小小的玉瓶被他捏在指间,沿着床榻前的地面,像是艰巨无比慢慢划动。
“我与你……”他双唇难启,一阵咽然,要他说此番话,完全是在割他的肉。
“我与你就此划地绝交,断绝往来……再不提你、我,再无……相与……”
语毕,玉瓶猛然一划到头,敖纯在不自禁倾力下,瓶身碎裂成两半。
余剩的催生露如决堤泪水,夺眶而出,即便尽是甜腻到直冲天灵盖的蜜香,也难以化开敖纯心中苦涩。
他将破裂的瓶颈紧握手中,尖利的刃口刺进皮肉,好将他时刻保持清醒。
狐狸,你嫌我欺压你,那我便放开你……
你厌恶我,我可远离你……
敖纯从未曾怕过什么,此刻却不敢看黎莲机,更不敢多待上一刻。
他捂上憋得呼不过气的胸腔,只希望它即刻停止跳动,也将比此番滋味万般好受。
离别不过一个转身,转身只需一瞬,而这一瞬等同千年。
冷寂清光透过窗纸打进来,房门闭合,下一刻,黎莲机缓睁双目。
他费力抬起的重若千斤的手臂,摸去狐耳秃过的那一处,已是完完整整。
可他的心却已然缺失一角。
“不是说了……毛长出来,便要复合吗?”
黎莲机眼内凸满血丝,双目僵直无神,怔然道:“毛长出来了……”
顷刻,他发着狂奋力挺起,醉意之下,天旋地转,他挣扎下床时,身子一空,当即滚落在地,头先着地。
他磕碰得眼前一晃,满世界灰暗,视野更为浑浊不清,只可见模糊虚影轮廓,他站起一次,便跌落一次,最后只做得到晕晕乎乎着往外爬行,口中念念有词不断。
“小白……别走……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我给你摸耳,你拽秃两个都无碍,别走……不要走……”
敖纯只需回头便可看见,黎莲机正趴在门槛前望着他,可他始终未曾回首。
黎莲机多想跑过去扯他回来,笑吟吟道:“小白龙,你不止是榆木脑袋、木头疙瘩,你还比猪蠢!绝交不过是我说的气话,你怎就品不出味来?嗯?”
可……
他站不稳,他亦不希望,如此狼狈之相给他人瞧见,敖纯亦不行。
黎莲机选择目送白影远行,最后化龙飞离,什么都不剩。
白龙,我的心在下雨,你……听见了吗?
……………………
两名壮丁巡夜,蜡烛曳光透出灯纸,映出灯笼上的黎家家纹。
他们沿通幽小径抄近道,途径黎莲机寝院。
灯火照到黎莲机卧房门前,壮丁现出惊容,“哎呀公子!这是怎么了呀!”
此刻,黎莲机面有清寂,眸光失神,就躺在地上,脖枕门槛,后仰望天,不知心落何处。
他昨日那套黑衣未经换下,变得皱巴巴,鞋子也未着,看来是一整夜都合衣躺在此处。
壮丁忙不迭跑过来,想要扶他起来。
黎莲机出言阻止:“无事,我单是想在此地躺上一会儿罢了。”语毕,他抬手挡开两人,似不想被烦扰。
二人初时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见黎莲机好好的,便也不着急了。
其中一人不解道:“地面太寒,躺得久了怕是要着凉。公子非要躺在这干什么?”
黎莲机淡声道:“醒酒。赏月。”
另一人不忘仰视黑压压的穹空,月色无踪,星影未呈,偏又逢几道闪电劈头盖脸, 随着如一张巨大蛛丝密密张落散开,轰隆隆声响接踵而至。
“赏月?可这夜下无月啊,公子……且还要下雷雨了呢。”黎莲机行举之怪异,令他生奇。
黎莲机蕴意不明干笑几声,坐起身来,扭动着酸疼僵硬的后颈。
两位壮丁相顾无言。
黎莲机解来酒葫芦仰灌一大口,除去辛辣,只有缱绻无尽的忧难,美酒变苦酒。
他且不忘回话:“是啊……天上无月便无法赏月,该收拾收拾走了。”
忽而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过半了。”
“公子是一宿未眠罢?天就快要亮了,公子还是尽早歇息。”
黎莲机微一点头,道:“你们去忙吧。”
二人行礼告退,巡游不远,又一道闪电,天上果然砸下豆大的雨滴,落了他们一脖子,直将人逼出寒颤,慌忙之中,他们忽然闻得黎莲机放开两声大笑。
“百结愁凉酒穿肠,卧饮千觞醉梦狂。”
清声爽洌,意气无限,明是愉音却又仿似这场赶不上黎明的晨夜雷雨,寒寥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