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纯的血液浸在黎莲机前襟。
黎莲机怕随意动弹会碰到他的伤口,便不敢挣脱。
敖纯轻声轻气,是商量的口气,“若你非要同我断绝来往……也行,我可以等你,等你耳朵上的毛长齐……咱们再和好。可好?”
黎莲机小心着摆脱他的怀抱,道:“你先随我去包扎伤口。”
敖纯摇头拒绝,坚持道:“你先答应我!”
黎莲机哪能任由一个醉鬼不分轻重,几次想要将他强行拖走,却是犟不过。
敖纯肆意撒泼,赖着不起。
黎莲机像是有些受不了,将他甩在边上不管不顾,回身走向房门,声渐远去:“我告诉你,你就是榆木脑袋!我不想与你计较!”
敖纯望着黎莲机抛他而去的身影,迟迟未回神,心脏似遭到刀口剐过,每每跳动,都会牵连伤痛。
他晃身站起,狠狠抓了抓剑伤,无止无休的痛感使他万分清醒:是厌恶我了吧?
昨夜,便该明白……
一时冲动后,等待着他的,将是无尽恶果。
午时三刻,女娲便召敖纯回天,他却在青丘停留大半日,再不赶去只怕不好复命。
敖纯向亮灯火的卧房,最后一次回眸,眼眶由夜风吹得微红发涩,他无声苦笑,将右拳握得极紧。
夜色将灵光吸食尽,一条白龙飞上天去,再不敢回头,往西行去。
黎莲机胸口创伤养好以后,还剩过一些灵药,他好不容易从房内翻找出来,带着瓶瓶罐罐与纱布走出房去寻人,敖纯却已不见踪影。
“呵……”他眸光微沉,了然轻笑,“这出苦肉计演得漂亮,我差点信以为真……”
……………………
天界是不夜天,强光下,湖面撒上一层银波闪动的细石一般,碎光留影。淡淡白气柔溢,掠过肌肤可比蚕丝拂袖。
“娲神。”
“你来迟了。”
“嗯。”
“腰部创伤所留的后遗症才根治不久吧,后背的伤口也是将将结痂,这又带回剑伤。”
“不小心。”
“暂且不派予你任务,去天行岛闭关修养些时日,那里灵气肆流,对你伤口愈合有所帮助。”
“多谢娲神。”
“敖纯。”
“在。”
“你素来无嗜酒之好,今日为何饮酒?”
“敖纯有一事请教……”
“你说。”
“能使毛发瞬生的灵丹妙药,或是神物存不存在?我想求此物。”
“天界之南,浮灵山的清顶灵莲,东南伏魔殿的羽丹花瓣,你要去的天行岛上,垂秘树的垂秘露,最后就是这云畔湖湖底的碧水石。取来这些我便可帮你炼出催生露,涂抹即可瞬长出毛发。”
“多谢娲神。”
“取这四物艰难,你要此何用?”
“作最后的赔礼送人,也可了去敖纯心结。”
“那你好自为之。”
敖纯告返他天界的住处。
他没有立即赶去包扎伤口,而是取来母后生前赠于他的紫晶雕玉盒。
伸开手时,他掌心的狐毛经血浸泡,已成为一撮红。
他呆愣愣看了许久,默默施术将它们褪净,而后拽下数根银丝,用提前备好的红绳,将两者系到一起。
敖纯本想打个好看的结,却因手法笨拙,而打成死结。
死结——拆不开,分不离。
一想到这,他便觉得没什么不好,才安心的将红结放入盒中。
不过他终究是自欺欺人,安慰不曾图到一分,反惹得心中隐隐作痛。
区区一个死结便想拆不开分不离?
敖纯苦笑一声,简直痴心妄想。
往后,他们就该断绝来往,每一日,不全是他将要面临的拆离?
私自将二人毛发打结,也不过是自作多情。
敖纯一旦忆起黎莲机掰开他手掌的决绝,与今夜这嫌恶一甩,心中便同如翻江倒海,鼻眼酸涩。
这撮狐毛大抵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吧……
……………………
风狂雨骤。
冷苍苍的灰白天,密密匝匝雨丝唰唰奏在人心上,轰得人脑瓜作响。
一位丫鬟腋下夹着一柄油纸伞,还替黎予沧撑持一把,她们一同登上观水桥,寻往湖心亭内。
黎莲机曲着条腿,凭栏倚坐在内。
他正望着激越的雨水冲击湖面,愁绪未剪,仿要同烟波浩渺延绵到湖的对岸。
黎予沧拍了拍溅到身上的雨珠子,道:“这场雨下得可真急!”
黎莲机回眸,身负着绸缪酒气,“今日起这么早。”
“你不也……噗哈哈哈!黎莲机,你狐耳……哈哈哈哈……”黎予沧捧腹大笑,一同的丫鬟也不禁捂嘴偷乐。
黎莲机抿唇不语,晃动手中的酒葫芦,心中无悲亦无喜。
沉闷的天,最容易勾起忧心事,好心情也抛却了黎予沧,她笑不多久,便觉无趣,好奇问道:“你狐耳怎秃了一块?”
“人性固变,曾经好不好皆是云烟,往后好不好与我何干。人不可留,物也可换,人非物也非最好,换换毛挺不错。”黎莲机如释重负闭上双目。
“兜兜绕绕一大圈,打什么哑谜呢。你且又喝个烂醉,娘亲看到定要说道。”
“不碍事。”
黎予沧哀叹一声,“早膳还未用……便跑来此地喝闷酒,你还心烦呢?”
黎莲机摇首,“来琢磨事。”
“那走吧,一起用膳。”
黎莲机点点头,懒懒挪起身,掖掖藏藏内收的手隐隐露出一小截白亮的鳞片,往他黑衣上打出微微光泽。
……………………
时日飞梭,回去昆凌的期限日渐迫近。
黎莲机回归到未寻得小白的日常,同黎予沧逗趣玩乐、游山玩水。
他一身玄衣,抱剑亦步亦趋,远了看倒像一名称职的贴身隐卫。
似乎一切不曾发生改变……
几日来,黎襄与姬轩辕一役,战事吃紧。
黎襄之能九州之下有目共睹。
他本一介肉体凡胎,意外发生在八百年前……
九黎族民不知从何得来一把绝世好剑,九黎族长黎襄曾带它征战沙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神剑威名出,八荒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倘若在战场相遇,他族必将闻风丧胆,退避三舍,九黎往往不战而胜。
好战的九黎族原本便敬兵器若神明,神剑一出,更是无人不拜。
此剑因受万民敬仰跪拜,香火不断,久而久之,便养出了灵。
不知是否因为此剑随黎襄驰骋沙场多年,经大量阳血喂养,出世时便已魔化,杀人如麻。
以后,剑灵出,血光灾现,埋葬一支普通军队,如踩死一只蝼蚁。
在血色压顶、尸身遍地的荒芜沙地,军魂流窜,剑灵以此为食,魔性渐长。
九黎族觉得受用,便不断以军魂喂养,剑灵魔力当真与日俱增。
后来,剑灵被供奉为魔神,黎襄且与他签下契约,愿以身伺主,供出肉身,给予魔神寄宿。
从此以后,黎襄便是魔神,魔神便是黎襄。他族妖兽、魔种渐渐受到吸引,依附旗下,其中便有青丘狐族。
十年前,九黎在黎襄的统领下愈发无阻无挡,黎襄不满当下,妄图挑衅天界。
他率领九黎族与众妖兽、魔种侵扰地界神兽——凤凰族,欲盘踞于西南凤凰族所居的凤梧桐岭。
此等势力锐不可挡,若非女娲、孟章神君、陵光神君参入其中,轩辕国兵派帮战,蛟龙族受命支援,凤凰族惨遭灭顶。
黎襄兵败,选择追随替他求情的姬轩辕,因此,九黎族依附于轩辕国留存。
帮战的妖兽、魔种无了统帅,四下散去。
狐族洗底隐居,不涉世事,自此再未踏出青丘半步。
当年一役,蛟龙族与狐族算是对立,曾害得两方族民鲜少往来,冷战有两年之久,萧贤昀接任族长。
他自认两族毗邻,关系需得融洽和睦,便主动示好。来往几次,两族冰释前嫌。
十年过去,黎襄魔力尚存,大势未尽。他既重新割据九黎,自立九黎国,自是不满为黄帝鞍前马后,势要卷土重来。
应如敖纯所言,他只为挑起大战争端,而非为国为民。
人族怎能敌得过由魔神率领的军队,轩辕国节节败退,露出大败之相。
女娲定如当年一般扶持人族姬轩辕,蛟龙族受命,参入战事,誓死效忠姬轩辕。
先只有人族,黎襄可作应付,九黎一族无需后援。蛟龙族入战,战事将复杂许多。
青丘一方何去何从,不久将来自将揭晓。
黎莲机攥紧拳头克制,指节挤压得咔吱咔吱响。最坏的地步不过是蛟龙族与狐族再次反目。
他已不在乎了……一点不在乎……
黑夜如影随形,皎月披云,松石戴辰。
黎莲机只循着感觉,一步三晃走到黎府大门。他双颊酡红,满目醺醺,分不清东南西北,亦不知到没到家。
正要抬首探视一番,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绞着难受。他赶去一旁,扶着一颗树吐了起来。
这是黎莲机头一次喝得晕头转向,头一次喝吐。吐够了,难受劲过去,他仍觉得相当过瘾。
经一番确认后,他没有叫门,老规矩,翻墙而入。
乌衣翩翩,一个不拖泥带水的轻踏,身子飞跃直上,稳落高墙。即便醉着,他也还是他。
黎莲机并不着急翻下去,双腿往内侧一耷,索性在墙上坐着,自言自语:“我是爱酒,可喝多了也会吐……”
他背朝天静默半晌,双眸一闭,竟是睡过去。
身子倒坐得稳当,可他摁在墙头的手已滑下,坠得人往后栽去。
一记尾随的白影飞身而来,稳妥妥接住。
——是敖纯。
…………………………
【P.S.】昨天我爷爷过寿,喝了点酒,就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