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国土众生,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而为说法。”
那金毛犼面容狰狞,似犬似龙,凶狠无比的身躯上端坐着玉面观音。
那观世音半阖着眼眸,一身浮白,暗处却又绣着血色莲纹,他这般无喜无悲的悲悯着世人,苍白的面容冷的好似暮雪千山上荒芜的一隅,唯有眉间一点朱砂,拢了三界三恶道的肃杀之意。
而那血色莲花自肩甲蔓延至脖颈,于苍白中平添了慈悲。
托着净瓶的手指白如霜雪,指尖微微泛着一点粉色,其余便是白的失了血色一般,就这般虚虚的拢着,好似荒原之巅上的白莲,万千光华,也只存在于虚无。
这白梅纷乱的建康城内,仿佛下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细雪,在这细雪之中,传来一声声的喧呵:
“观世音,救三恶道,普众生。”
马文才这般注视着,心头忽然念想到:
观音救世,而他亦在众生之列。
梵梵佛音闻在耳旁,马文才看着那观世音在众人拥戴下缓缓前行,心随意动,他便这般如同朝圣的使徒般跟了上去。
他马文才从不知晓仁慈和善良为何物,他只知道成王败寇,弱者不配生存,他想要什么便从未失手。
可如今,他竟是生出了些怅惘之意。
程染其实不太能看清楚下面的场景,因为方才负责给她穿衣服的人说,她这般低垂着眼眸才更能体现出观世音的悲悯,如此一来,她倒是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等她绕城一圈,又回到庙祝大殿的时候,这才虚虚的抬眼看了过去,一看,好家伙,人......有点多啊。
她此刻倒是在思量也不知道这净瓶中的霜露够不够赐福,若是赐福到一半,没了霜露,未免太不吉利。
因此程染决定,等会要节约一点。
只是,当程染看到自己第一位赐福的人时,那半阖悲悯的眼眸却是怔了一瞬。
那是一个妇人,她面色苍白,鸦青色的头巾包裹着半百的头发,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尽力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可依旧破烂不已,而她怀中安安静静的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没有右眼。
年岁太小,程染看不出男女来,只是那没了右眼紧紧闭着,而仅剩的左眼也透着惶惶不安。
“求观世音为我儿赐福。”那妇人悲怆又虔诚的对着程染跪了下去。
程染忽的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是个假佛。
她救不了世人。
她渡不了众生。
那妇人瘦弱的肩膀耸动着,泪水从她浑浊苍老的面容上流了下来。
那孩子仅剩的左眼懵懂又不安的注视着她。
程染在那孩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是普渡众生的观世音。
程染拿出那沾了霜露的杨柳枝,缓缓点在了孩子的额间,那初冬晨间第一滴霜露便这般自孩童的额间滴落至眉眼。
温凉的霜露映着孩童澄澈的眼眸,白梅色浅若雪,程染忽的不想就此无疾而终。
她缓缓抬起眼眸,注视着孩童,脖颈上的血色莲花微动:
“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无灾无妄。
那妇人无言的哭泣起来,她抱着孩童对着程染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程染微微侧目,她受不起。
那白发苍苍,暮色垂垂的老者,弯着再也挺不起来的腰缓缓挪到程染的面前,他已经口齿不清了,如此这般,他还是说道:
“求观世音赐福,老朽已经活的够久了,希望我的寿数能够分给儿孙。”
“求观世音赐福,愿我与齐郎,终老一生。”
“求观世音赐福。我那出嫁许久的女儿,一直无子,还愿菩萨能赐予我儿有子,如此她也能过的顺遂些。“
“求观世音赐福,愿我那重病的夫君,能早日祛除病痛,信女愿以寿数替我夫君续命。”
“求观世音赐福......”
程染听着众生之苦,她神情沉寂,只觉得那苍白的天际也不及手握杨柳枝的手指惨白,那双悲悯分辨不清情绪的眼眸透露出了不忍。
她终究不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
这世间皆苦,这东晋更甚,不过数年之后,便浮尸遍野,白骨陈尸,战乱和腐朽痛苦的总是那些众生。
马文才缓慢而笃定的走近了,他看着那端坐在金毛犼之上的观世音,那本震颤不已的内心却好似离弦之箭已然射中了猎物般,只留下微微的晃动。
俊美凌厉的眉眼染上了虔诚,琥珀色的眼眸在这白梅沉寂,风寒萧萧的冬日似是点燃了一团长明不灭的火焰。
“求观世音赐福,愿我得偿所愿。”
程染半阖的眼眸微微一顿,那沾着温凉霜露的杨柳枝便缓缓落在了马文才的额间,自眉间落下,滑落至眼睑,那晨间霜露到底是与这燃烧起来的烛火纠缠在了一起。
“愿,得偿所愿。”
马文才听着这悲悯的话语,眉宇骤然一笑。
彼时日落西沉,惨淡胭脂色的晚霞稀稀落落。梵梵佛音响彻耳旁,暮钟声声,马文才这般望着那渡众生的观世音,他想,他若是得偿所愿,便永世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