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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摩与默(1 / 1)


沈谟原名沈摩诘,因为王维是他父亲最崇拜的诗人。

沈谟十四岁时便拿以死相逼的这种极端方式,强迫父母同意他改名;可父亲又极度不满儿子这一公然叛逆之举,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不下。最终双方各退半步:沈谟不再叫沈摩诘,但也没有依他的心意改名。只是把最后一个“诘”字去掉了;从那以后,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变成了:沈摩。

“一个根本就不懂我却自诩为比谁都懂我的人,却能掌握给我起一个可能伴我进坟墓的名字的权力,这是何其荒唐!谁特么愿意迁就他,谁特么愿意叫这个?”在日记里,沈谟将父亲直截了当地骂了个狗血淋头;字里行间无不在控诉着自己的命运不公。

沈父是一个极具掌控欲的人,而沈谟又极其追求自己个性;也难怪他为什么会如此痛恨自己的名字,甚至不惜寻死觅活也要将它改掉。他认为这种完全生搬硬套古人的方式是对自己所追求的个性的最大抹杀;如果自己真的要叫“摩诘”一辈子,那么自己将一辈子都活在王维那个“一千多年前的干瘪老头”的阴影下。对于这个父子俩相互妥协的结果:“沈摩”,他也颇有微词。于是便翻遍字典找到了一个自己看着最顺眼的、“摩”的同音字:“谟”,并将这个新名字的新名字:“沈谟”,广泛运用在各种场合中。

令沈谟至今仍耿耿于怀的是高考时,自己的准考证上赫然印着“沈摩”;为了怕自己没成绩,试卷上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填写“沈摩”。这件事显然对他的情绪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进而影响到了整体的状态;总之结果便是,他高考的成绩比平时模拟的水平低了五十分之多,但他立场鲜明地反对复读,因他父亲强烈主张他复读。

“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出现在我跟前!我不明白我怎么你了,你总这么气我?你是我儿子!”

“怎么我了?就因为‘你是我儿子’,你就想把我怎么样?变成提线木偶,必须事事都得按你的心意来?凭什么啊?”饭桌上的沈谟,脸和脖子比连着喝了大半瓶闷酒的沈父还通红;“我也是人,我也有思想我也有选择!你给我的路是复读对吧?那好老子偏偏就要报大学!不论去哪我也绝对不劳烦您老人家管我,打六份工我也能自己把开销赚来!我只要你别在我跟前为我的前路逼逼赖赖,行么?就算我选的道儿是去地狱我也认了,因这是我选的!”

公布成绩的那天晚上,积压已久的沈谟彻底迎来爆发。可令他大感意外的是,明明已经把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了不能再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这暴雨非但没来,甚至连一声闷雷都没响。

沈父沉默了。印象里儿子几乎从没有一次性吐出来这么多字;望着眼前气血偾涌的沈谟,他竟然恍惚间完完全全地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彼时风华正茂的他也是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向父亲表明心迹,而父亲的做法是抽出皮带揍了自己一顿。自此他的脾性逐渐变异,逐渐向着“我也要在我的儿子面前说一不二,不然没办法出这口恶气”的病态心理靠拢。此时沈父想的是,这是不是他们老沈家的一个自古以来的恶性循环呢?如果自己能在这一代亲手打破它,于列祖列宗的意义将何其重大?

原来,曾经的我也是如今儿子的这般模样啊。也难怪,我会如此渴切把他攥在手心里。可我这么做,会培养出什么样的后人呢?过去的我最终在爸跟前低头了;或许这次轮到我向儿子低这个头了。

想不到我这辈子竟然要连续在爸跟儿子面前低两次头;不过我这两次,要换来的是从今往后我老沈家的父子关系绝不会发展到一方必须向另一方低头的地步。真能这样,那这头低的太值了。

沈父笑了;用非常令沈谟陌生的柔和语气对沈谟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无论它是什么。

此时此刻,沈父脑海中荡漾的是14岁时的沈谟,隔着卧室门喊着不让我改名就一辈子不出来自己把自己饿死的画面。

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父亲啊?

沈谟在反复确认这不是老爸喝蒙了之后,这份感动有多深刻可想而知。然而这份感动尚不足以抹平十几年来父子关系在高压下诞生的沟壑与裂隙;所以沈谟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选择了照常报志愿。结果由于那年分数线普遍偏高,自己只能被志愿栏末尾的一个随手填上去的、可能唯一的原因便是离家近的石塘学院录取。也多亏沈父确实在支持他;因为石塘学院的学费与各种杂费及生活费若想以一己之力付清,恐怕沈谟真的得同时打六份工不可。

“你果真去么?”沈父打心眼里始终认为他儿子至少是一块儿双一流的料子,但沈谟心意已决。

“我只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也绝不会辜负自己。”

报到那天沈谟才知道,他们班高考分五百以上、滑档到石塘学院的,绝大多数都选择了复读;依然决定来这里报到的寥寥数人中,有一个人自己似乎格外看着顺眼。于是,他主动坐到那人旁边,不常见地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朋友,你想要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追求是什么?”

“追求么?……写出别人爱看的作品,当个能在青史某一页留下个一撇一捺的作家,就这样吧。”申飞被一连串的突兀——突兀地有人坐在身边、又突兀地被抛来突兀的问题——搞的有些稀里糊涂,甚至忘记了尴尬和不适,竟如同是与一位熟络的老友聊天一般侃侃而谈;“所以我选择了文学。”

“噢。……”

随后的一些细碎的闲谈,细碎到了没在沈谟和申飞任何一个人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只有申飞隐约记得,似乎那些尴尬的聊天都是自己先起的头;为的便是冰释一些由于对方的突然开口、又突然沉默带来的尴尬。

以尴尬来打败尴尬,这何尝不是一种以毒攻毒?只可惜并不是普天下所有以毒攻毒都能奏效的;另一种情况是让毒素更加侵入膏肓。

“与他交流时,尽管他的眼睛确实在看向你,但瞳孔却总感觉在有意无意地瞟向别处。不是你的其他地方,而是彻头彻尾的“别处”:周围的任何东西,总之不是你。这点我能意识到,别人想必也能。和这人说话,着实有些令人上火。”

当晚在日记里,申飞如是描绘着沈谟带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到来也显得突然:现在想想他问的问题,得亏我是被他搞懵了;否则但凡理性清醒一点,都会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答什么好。此人于我非亲非故,坐我身边时却连姓甚名谁都不请教一下便直接问劈头盖脸地问我:‘我想要什么’、‘我的追求是什么’?亏我当时竟然答的上来。难道说,我发懵时的大脑和潜意识反而比清醒时更活泼么?”

那天晚上有那么一个瞬间,申飞想转到生物专业去:他自认为发现了一个,要是研究的好便足以荣获诺贝尔奖的精神学议题。

“沈摩……哦。”打心眼里,申飞觉得这个名字很有个性。“我住343,你住哪宿?”

“我走读。家离学校不远。”

“你的名字真有个性……无意冒犯。”申飞最终还是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令他多少有点意外的是,这番话让眼前的人颇受鼓舞、甚至有些容光焕发。自己的补充显然是多余的。

“你也一样;我从没见过叫申飞的人。”

“那是因为姓申的人不多见吧。”申飞诚实地指出,“但凡我换个姓,王飞李飞刘飞张飞,是不是就普遍多了?”

纵使沈谟的笑点高深莫测,“张飞”脱口而出时他还是没能绷住。申飞也笑了;昨天第一次见面时沈谟带来的不适感随着这不约而同的开怀而消弭大半。

“这是一个怪家伙,但很有趣。古往今来的天才们,都是怪且有趣的。所以今天跟我算是结识了的这个人,会不会若干年后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甚至不敢高攀呢?”

这是申飞在日记里关于“沈谟”的章节下的注释。

很快沈谟便发现,他的第六感认为申飞顺眼是有原因的。申飞接的住自己甩出来的包袱,听得懂自己话里的暗喻和含沙射影。沈谟那“打哑谜”式的语言风格让一票同龄人对他敬而远之,但是申飞——别管有没有共同语言,至少他能懂沈谟想表达的是啥意思。

后来申飞也发现了沈谟身边没有多少朋友。于是申飞便有意地和沈谟聊他感兴趣的话题,进而极大拽动了两人的关系;尽管申飞认为自己其实跟沈谟并没有多少天生的共同语言。申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挚友郎翀同样没有朋友;在与郎翀结识之前,自己其实也没有朋友。这么看来,也算是他们三个迥异的人身上的一个共同点了。

沈谟确实看的书多;正因为看的书多,他才热衷于说话打哑谜,至少也得引个经据个典。这个特点让许多本来能玩到一块儿去的同伴因为听不懂他说的话而对他敬而远之;沈谟倒是对此安之若素。“连我的话都听不懂,这难道不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么?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这是沈谟用来自欺欺人的说辞;就连他打哑谜的说话方式,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沈谟本来说话方式很正常;直到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带着最要好的朋友上家里玩,然后那个倒霉蛋前脚刚接受沈母的欢迎,后脚便被沈父下了无情的逐客令;前脚刚踏出他家门,脑后便扑来了沈父呵斥沈谟的声浪。从那以后那个玩伴再也没有主动和沈谟搭话,因为他认为是自己害沈谟挨了骂;沈谟也再没有主动与他搭话,因为沈谟认为自己的父亲伤害到了人家。于是他们就这样彼此愧疚着,最终愧疚成了路人;就这样,沈谟错过了属于他的郎翀。这件悲剧的后遗症一是沈谟开始用说话让别人听不懂的方式来告诫其他人远离自己、同时也给自己一个自我麻痹的理由,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二是沈谟对父亲的怒火陡然增长,并开始逐渐累积。此后沈父每对沈谟专横一次,沈谟的怒火便再次掩埋一分;然后便是先后三次破土而出,一次在十四岁、一次在高考后,一次是后话。

对了;那时的沈谟,还叫沈摩诘。

整整十年之后,站在申飞面前的沈谟根本不会想到——就算告诉他答案他也大概率不会相信——打哑谜竟然也能打出共同语言。因为申飞也曾是当仁不让的哑谜高手,不,简直是哑谜宗师;他曾经的说话方式与沈谟简直是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典永流传:“你倒霉的跟希刺克利夫一个德行”)。所以沈谟苦心孤诣埋在话里的隐喻——他为什么平时话少、且不善于主动开话茬,便是在酝酿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且他喜欢顺着别人的杆儿爬;可这些隐喻分分钟便能被申飞轻易破解。情商不为负的申飞又每次都会故意思索十几秒,使得沈谟觉得和申飞聊天极其愉快。他甚至在某一天询问申飞他的宿舍还有没有空床位;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第二天沈谟便去办了住宿手续。从那以后大学四年,走读惯了的沈谟开始了住宿生活。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突破:从小学到高中,沈谟整整走读了十二年。后来他时常觉得,自己简直是吃亏到了极点;宿舍的集体生活相比于不用每天都看见父亲而言,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得亏沈父有反思自己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父亲的觉悟;他这个父亲确实当的不怎么样。也难怪高考发分的那天晚上沈父破天荒的低头与让步所给沈谟带来的感动根本不足以让父子关系冰释前嫌;挨了十几年的大棒绝不是一根胡萝卜便能扯平的。话又说回来,大棒打到那份儿上,多少根胡萝卜都没法扯平了——那晚不过是沈谟三次起爆的第二次;他还欠着他爹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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