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正视自己的原罪。”
在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义时,它时常在我的沉梦深处想起。如今我顿悟了;这个声音也知趣地远去。
原罪是何物呢?我给自己的解释是:一种你很难忘记,且一旦想起便顿时无法原谅自己的、“半夜惊醒都要扇自己两个嘴巴子”的错事。
我曾经热衷于总结所谓“人之常情”;我认定,人这一拥有七十多亿甚至逼近八十亿个体的、庞大且智力惊人的种群,一定有许多共性,掩埋在数亿甚至数十亿人的心中。我们每个人类都是极其个性化的、不同的个体,但我们一定是存在一些共性的。共性大到,提及某些事时,全人类都能不约而同地弥散出相同频调的共鸣。
这样的共鸣,我过去始终没找到。今天终于找到了;它的名字简单到只有两个字:荒唐。
每个人都是荒唐的。就算是心智极端成熟的、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无瑕般完美的人,也一定曾经荒唐过。每个人都是从襁褓中过来的;那时我们的原则再简单不过——顺我则嬉笑,逆我则悲嚎。这是一种极端不懂事的表现;可普天下没有任何人能自打出生那一刻起便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这诚然是一个完美的借口,但荒唐就是荒唐,不应当找借口。
我们每个人都需经历的、第二个感情极其丰富炽烈且单纯的时期便是青春期;普天下找不出任何比初恋更加纯洁的情愫;无论是那凤毛麟角的两情相悦还是多如牛毛的单向相思。我们的思考方式再次变得纯净,这绝非是一个褒义词:复杂的思考才能带来理性的行动,否则便是偏执,便是头脑简单,便是非黑即白。青春期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多年之后再回顾时总会感到羞耻或哑然失笑的冲动,便是思绪“纯净”的结果。相较孩提时期的荒唐,青春期的荒唐更加有意思;我们的心智早已比孩提时期成熟了不知多少,正是这样,我们才更荒唐、更危险、更过分。彼时的我们最多也不过是无意识地渲泄情绪;可此时的我们,已然是有目的地在刺痛其他人的心。
谁的呢?发自内心地爱我们,且被我们深爱的人们。有时是“初恋”这一情愫联系着的异性;更多时候,则是我们的父母双亲。
大多荒唐往往当事人双方都一笑而过;亦或者只有自己一人记得。但我要特立独行一回:我不会轻易原谅自己。曾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我如实牢牢铭记;且我将亲自操持手术刀为我自己进行进行一场唯有我自己才能一击要害切中肯綮的手术;就算会导致我的肉体毁灭,我也要抓住机会试一试——试试看我的灵魂能否挣脱原罪的枷锁,得到真正的解脱。
人活于世皆为丑陋;我的丑陋远甚于旁人。以下的文字只为证明这一切:证明我至少面对自己原罪敢于直呼其名。日后我的葬礼——若有人肯为我操办葬礼,我由衷希望不要有任何人为我哭泣;我不知道我最终能否获得安息,但肯定会体面过仍苟延在人间自怨自艾。并且,这一切都有助于我认识我自己;我对自己只有寥寥无几的一知半解,以及绝大多数的一无所知。“认识你自己”,这五个字确实包含哲学性在里面的;否则也不会被苏格拉底视为座右铭。如果这句话连他也得琢磨一阵子,那么我此时对“自己”的一无所知,也显得没那么丢人了。
我话多,却无时无刻羡慕着那种沉默寡言的人格。我能为聊天贡献连珠妙语,亦会不慎一着走错伤人至多。我曾以为自己生性孤僻冷漠,却比任何人都更渴求社交生活。纵使是所谓“孤僻独行”最甚的小学时代,也全仰赖无话不谈的挚友伴我身边。真正意义上全离社交生活,几乎只有动笔写东西谋生这寂寥岁月,但根本就是逃避真实自己所需要的借口。我本不应找任何借口;我本应痛恨找任何借口。
我崇尚仁义礼智信,却时而心硬如石、时而将血淋淋的悲剧视为社论的谈资;我那高高在上的骄傲时而对自己喜怒无常故作无视,时而明知愚蠢至极但仍行烂事。至于一个信字——普天下怕再找不出来第二个如我这般善变的人物了。山盟海誓于我不过是青烟废纸,自己许下的承诺竟然全看我的心意行事。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烂人;然而我曾犯过的错事,却与真正的烂人别无二致。我的心肠绝对不坏,却一直以来都被感性牢牢把持着思维的高地。原来笔下的那帮终极矛盾个体正是我自己;原来我才真正应该本色饰演《人间失格》。我无抑郁的病症,却有着针石逆刺般的煎熬。我永远制造着双输局面,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将利刃的破片刺进我的内心。我并非无药可救,但却宁可鄙夷自己、宁可自暴自弃,也不愿采取那些真正能补全我灵魂缺陷的行动。我为何不采取那些行动呢?为何呢?倘若我能给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岂不是也能顺带解答你为何放着好聚好散的局面却总要造成两败俱伤呢?你那颗反复无常的内心为何上一秒还将对方视为无比珍惜的人下一秒却能因为某个自认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呢?我不敢想象我曾经把一些人伤害到了怎么样的地步:唯有向我敞开心扉,才有被我刺伤的机会;被我刺伤过的人,恐怕余生都不会对其他人敞开心扉。
或许我申飞确实是一个混蛋吧。比这还糟,连混蛋都不如。我无法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无法为了自己的利益转而出卖他人——我伤害过的人,竟然一次都不是为了利益!如果伤害他们能让我获利,那么兴许我还能给自己的行为作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只能说谁与我申飞结识,那便是谁倒血霉吧。我写其实本质上依旧是为了发泄为了排解,但许许多多无法挽回的错误他就是无法挽回。甚至于倘若我选择原地自我了断,除了多一桩悲剧与多一群心甘情愿为我心碎的家人朋友之外别无任何作用。我唯有活着,警示自己远离人群,抓住郎翀与沈谟这两根救命稻草不放,出一本痛批自己原罪的书来换取灵魂的稍感宽慰。
但活着,一万个人有一万种活法;我则是此前如同蒙着眼睛行走在午夜深处的重重迷雾中;眼罩摘下、迷雾散尽后,又发现自己一直在把自己放在油锅上炙烤。呼吸都是沉痛的;仿佛有钢丝自气管中、鼻腔中来回抽动,仿佛自己便是在呼吸着钢丝为生。我的肺是铁做的;心肝脾肠都是铁做的。我的血管里流通的是液化的铁,我需要呼吸钢丝为生。钢丝是我的养料。这便是我活着的现状;我精神的痛苦如同在碎玻璃碴里自由泳,然后这些感受又被传导给了肉体。也许一切的错误便是我此时此刻还活着吧。倘若上天给予我一个适当的、可以死得其所的机会,我会欣然去当这个“烈士”。
就算是机会不适当、不能以我的心意在重要的场合轰轰烈烈地死去,那也无所谓。如若上天不肯给我机会,那我便自己创造机会;这太简单了。任何认为自杀很沉重、很难下定决心的人,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想死到那个地步。我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
以上省略的,是连申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其数量的,“我不知道”。
当打出第三十七个“我不知道”时,申飞不假思索地把稿件发给了沈谟;沈谟的回应也不假思索,第二天早上七点便几乎是在拿攻城锤撞击着申飞的防盗门。由于前一晚上几乎通宵,申飞确实没有被吵醒;于是沈谟干脆拨打了119,让火警动用专业工具干开了那道该死的(同时也是质量杠杠的)防盗门。连天的动静终于让申飞一跃而起;映入眼帘的是满面严肃的消防员,以及发现申飞没死而激动得一蹦三尺的沈谟。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就是存心想不让我好过,想吓死我!老子正刷牙呢,寻思瞥一眼你到底给我发了啥,这一瞥不要紧,老子直接碎了个杯子!瓷的啊!景德镇买的啊!七十九啊!”三个钟头后,在消防支队接受了两个半小时不要误报火警批评教育后的申飞,前脚刚踏出支队大门脑后便迎来了沈谟愤怒的谴责声浪;“你你你说你,就算是存心想自杀也别死在青枫啊,别死我眼皮子底下啊!这老子地盘你心里没数吗?要死回绿叶死去!”
申飞没有回应,只是迎接着上午灿烂的阳光,毫无顾忌地笑着。是啊。就是身边这个曾经不打迷语不会说话现在又喋喋不休的人,构成了申飞“绝对不会自寻短见”的决心的一大要素。至于另一大,申飞已打定主意;参加完沈谟的元旦派对后,立马回一趟绿叶;次要目的是和父母聊一聊,并处理旧寓所剩下的后事。主要目的?当然是找郎翀了。
这小子倒有点像个恋人……且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是我牵他的,还是他牵我的呢?申飞将双手抱向后脑勺伸了个懒腰,出神地想着。该如何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呢?需要深思熟虑一下。
“你瞧你还乐呢,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沈谟还想愤怒地谴责些什么,可突然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显而易见,眼前的家伙不会再自寻短见了。
“我说摩,我这次欠你个大的。”申飞说,“下次我陪你去景德镇,亲自给你挑个好的!”可下一秒申飞的表情便僵住了:在接受批评教育时手机开免打扰的时间里,房东先生发了数条信息,打了三个电话。
“那个,摩,可能还有个事儿麻烦你;帮我找个地方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