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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棘与路(1 / 1)


“摩。”电话里,申飞的开场一如既往地简洁。

“咋了,突然想到联系我?”那头的沈谟有些诧异。

“我来青枫了。”

“来干什么?”

“找地方住;我也许会搬到这里。”

“咋,绿叶市盛不下你啊?”沈谟如是调侃着,等待申飞的一声苦笑;然而那声苦笑并没有到来。

“你现在在哪里?方便我去么?”十数秒的沉默后,还是沈谟率先坐不住了,开口问道。

“……”

半小时后,在申飞新寓所左近的咖啡厅,仍然有些头脑发晕的沈谟坐在了申飞的面前。申飞盯着面前满脸疑云的人——三十六个小时前,坐在他面前的还是郎翀。现在的蓝调酒吧,想必已经歇业了吧。申飞想摇头叹息,但突然意识到场合不妥。

沈谟是一个个性丰富的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之一,便是他不爱主动提起话茬。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等待别人开口——恰如此时,他正等待着申飞率先开口。申飞又怎可能不了解这位兄台的秉性?只是短短一天半以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他本人的屁股甚至移动了三百二十公里;他做出一切决定时有多果决,此时此刻便有多不知所措。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处理原本寓所的许多东西,本来想交给父母去办,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立马搬到青枫市的行动甚至都没来得及照会一下父母。正当申飞感到焦躁不安正打算站起来时,对面的沈谟终于按耐不住,主动开口了。

“你要搬过来?”

“是。”

“长住?”

“嗯。”

“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我也能照应照应?连一丁点的征兆都没有啊。”

“等我过了三十岁有的是时间深思熟虑。”申飞终于微笑起来了;思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啥时候来的?”

“九个钟头前。”

“这么快就找好住哪了?”

“看见了招租广告,不然不会这样顺利。”

“咱俩不久前才刚刚通过电话,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哪怕一个字呢?这么大的事。”

“一天前才刚刚决定的,刚刚下定决心。”

“你这哪是没深思熟虑,简直是没过脑子啊!”沈谟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再次拧起,“出什么事了?”

“没和家里人闹掰!”看见沈谟挑了两下左半边眉毛,申飞立刻明白了这小子肯定又是往夸张里想了。可是又该怎样跟他解释呢?索性吐露心声得了:“这是我的直觉,我相信我的直觉。”

“可这又不是你中午晚上要吃些啥,是你要搬家啊,还一个人!”沈谟的语气甚至有些怀疑人生,“你的工作啥的没影响?”

“本来在绿叶我也是自由撰稿,不服麒麟辖不归凤凰管的——”

“你真当你是孙猴子啊?”

“——再说我常投稿的杂志编辑很欣赏我,很早之前就想推荐我去青枫工作。”

“啥杂志啊?这么大威力?还能推荐你来这儿工作?在哪,干啥?”

“照样是写些东西呗,在《雍州日报》。”

“你应该不比我糊涂,报纸这玩意是夕阳产业啊。”

“那么杂志呢?都快入土了!现在谁还有心思去买本杂志读呢,刷刷短视频打打王者荣耀这一天不就过去了吗?”

“这倒是;我驳不了。可你现在想要干啥?从一个入土产业转移到夕阳产业,然后等这个夕阳产业到了入土的边缘再跳槽到另一个夕阳产业?‘潮流始终慢你一步’?”

“少耍贫了,我也没啥别的长处。要我当老师,打死都不干。我打发送外卖的都费劲,让我去面对一屋子学生,尤其还是小孩,我活不活了?——不是我开地图炮啊,咱不也是搁那会儿过来的?但就因为咱不懂事过,咱才知道不懂事的有多难伺候呀。”

“高啊。不管干的是啥,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我倒是好奇,当自由撰稿人有稳定收入吗?”

“稳不稳定在于我……眼高手低,你知道。能当老师但不想当,有看似平坦的路但不走——不肯走,这就是眼高手低。”

“那老兄你,要是在报上混发达了,可得提携提携兄弟我啊。”沈谟情绪显然高昂了;甚至有点摩拳擦掌,“我也一直在写东西,只不过是有点儿找不着伯乐哇。”

“我觉得你没啥问题,这不,都学会说白话文了嘛!”申飞终于咧嘴笑了,“大学那会儿,你小子恨不得在一句话里塞进三句话的意思。光琢磨你的弦外之音都是个苦差事。这么看,当个白领也是有好处的,嗯?”

“好不好的,也就是个收入稳定,以及确实懂说人话了。被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啊。”沈谟摸出一盒烟,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墙上的友情提示;便悻悻地放了回去。“年轻那会儿还能自娱自乐,也能多少找到一两个能尿进一个壶里的……”——沈谟的眼角余光飞速向申飞递去一瞥——“可进了社会之后,咱们人类的最大本性,群居动物,还是暴露无遗了。成年人离了社交还能活得下去的,就TM是神。”

申飞嘴唇动了一下,原本想反驳;他所认为的自己,便是一个游离于社交之外的存在。可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精神上曾经是多么依赖郎翀,以及此时这个被生活逐渐磨平的,曾经是那么锋芒毕露的沈谟。如果我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孤独者——就像鲁迅笔下《孤独者》中所勾勒的那个魏连殳一样、就连亲戚家的小孩都不肯要他的糖吃,那么人活到这地步,不真就彻底无聊透顶了么?

等申飞回过神时,面前的沈谟已经喝完了不加糖的黑咖啡;自己前面的那杯也已没了热气。原来刚才又是一段时间令人尴尬的沉默,但申飞由于陷入沉思,自己并不觉得尴尬。那么——唯一尴尬的,只有沈谟。

提到尴尬……自己在蓝调酒吧,是不是和郎翀不辞而别了?

在那之前,自己又做了什么事呢?下定决心要搬到眼下的地方、见到眼前的人,然后呢?我又把郎翀怎么样了呢?

我把那个装着六千块钱现金的信封递给了他。然后离开了。

他会怎么想?

我为什么到现在才会想他会怎么想?

申飞的脑海中仿佛是正中了十二月隆冬的西伯利亚寒流一般;自己犯了罪。犯下了可能毕生都无法自我谅解的、由自己所定义的,原罪。

沈谟伸出了五根手指,在申飞的眼前尝试性的晃动;试图唤醒这位早些时候在愣神,这会儿似乎已经神游天际的哥们。可沈谟突然惊恐万分地注意到,面前的申飞猛然抄起他自己的那杯咖啡,照着脑袋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沈谟霎时间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抖动大衣试图遮住这个失态的人;然而他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咋呼动作已经吸引到了店里所有顾客的注意。

好在,满身弥散着咖啡香气的申飞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从神游中归位了。沈谟此时也顾不得体面,把大衣扔向一边,从桌上抽出四五张卫生纸,却又不知道是该扔给他让他擦还是自己代劳。申飞忽冷不丁冒出一句:

“他应该会原谅我吧。”

沈谟极其想知道这个“他”是谁,但破天荒忍住了没问。

寒风趔趄的归路上,两人各自憋着心事。申飞脑海中盘旋的是对郎翀的歉疚,而沈谟想的则是如何委婉地给申飞表达一下他需要去看精神科大夫的意见。在此时沈谟的眼中申飞已然是病态了;至于他为什么要突如其来地搬到青枫,则肯定是病态心理的发作。没准是神经错乱,甚至是谵妄症都说不定——他沈谟绝不会坐视不管;正如此时此刻,为了避免一脑袋湿漉漉的申飞被寒风吹僵,沈谟把他的围巾上下缠绕住申飞的脑袋,只给他露了一双眼睛。为了防止申飞视野受限沈谟还特地走在他前面,同时伸手拽着申飞的围巾给他引路——竟然与主人平起平坐地遛拿两条腿立着走路的狗一般滑稽。好在咖啡厅离申飞的新住所只有三百步远的距离;但拿申飞的钥匙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沈谟感觉自己活像是刚爬过了一座玉龙雪山。

“我这围巾没法要了。你丫的赶快洗个澡烧点水,不然未来七天别想下床了!”沈谟恨铁不成钢地对申飞嚷嚷道,“还有明天……不,后天就元旦了。到我那儿去过吧?我布置了个场子,叫了四五个朋友。还有你管这儿叫人住的地方?这儿是把厨房和卧室合二为一了吗?”

申飞的嘴唇颤抖着;令沈谟多少有些宽慰的是,至少没有发白。于是到头来沈谟还是为申飞打理了一切:帮他烧开了水,还试图在满是上一任住户使用痕迹的厨房找到一点儿红糖,结果徒劳而返。在沈谟忙活这一切的时候,申飞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短短二十七年人生中简直犯下了数之不尽的荒唐事;这些荒唐每一件都足以令申飞万箭穿心,如同那戳心噬骨的原罪一般,在灵魂上留下了无法自我原谅的烙印。此时此刻申飞扪心问自己:如果无法正视自己的这些原罪,那么是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甚至都无法对自己真诚呢?如果连对待自己都尚且如此,那么你又是如何对待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亲朋挚友呢?郎翀,以及现在为了你而稀里糊涂忙前忙后的沈谟……如果郎翀的事已经无法挽回,至少眼下的这个人,一定不能够让他再因为自己的荒唐而感到悲痛。想到这里趁沈谟走到跟前时,申飞突然毫无征兆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沈谟竟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而是带有满满无奈的笑,望向了申飞:

“怎么,终于回过神来了?”

申飞不假思索地,献上了令沈谟笑逐颜开的回答:

“后天,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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