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么?想搬家了。到青枫去,看看能不能在报上找个活计。《流光》的邵主任为我开了推荐信……应该是不难的,事在人为嘛。”
“嗯……我也蛮好,也觉得是时候重新出发了。那个谁是怎么说的来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嘛……我还年轻。只要是想走,总能有道路的。”
申飞支颐望向对面的郎翀,聆听着、欣赏着、疑惑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挚友与自己,过去有多无话不谈此刻便竟有多拘谨不安。仿佛友情这条纽带已经无形之间成了枷锁,曾经的畅所欲言,竟变成了此刻两人都如此的极不自然。面前的郎翀明显面上蒙了一层赭红;脸上的发烧感提醒着自己,恐怕自己的面色与他比也体面不了多少。
应该是那笔钱的问题吧。申飞安慰着自己,自欺欺人地期许着由长期别离造成的种种细微的间隙与隔阂可以由一个简单的病源所归结,能迅速地将一切和好如初。但他此时却未曾认真想一想:无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性格曾经有多么如同天衣无缝的拼图或榫卯一般完美结合,人与人又何尝不是无时不刻在不断变化的?当两片拼图无法天衣无缝时,它们甚至没准早已经无法安然拼合。所以这份尴尬感——“为什么一个人非要和另一个人一辈子无话不谈呢?”申飞此后每当回忆起这次在蓝调的相聚便拼命说服自己般重复的观点——就交给时代的天之骄子:手机,来抹煞吧。好朋友相聚时,有话题就聊,没话题便彼此刷手机,其乐融融、心照不宣,不也不错吗?
手机在我的兜里。我不应掏它,这样会让翀难堪。他还在兀自喋喋不休着……我想要掏出手机来。但我不会这样做。我要搬到青枫去。可能会去母校走走。要去上官先生那儿拜一拜。要到《雍州日报》谋一份职业,要见见沈谟。
我应该见见沈谟……我应该主动找他一趟。在聆听着、欣赏着、疑惑着郎翀的时候,申飞脑子中突然想到了沈谟。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在申飞与郎翀有一搭没一搭地试图转化尴尬的对话仍然在尴尬地进行时,申飞脑子中想着的是沈谟。在痛下决心地主动提钱的事的那一刹那,申飞脑子中挥之不去的是沈谟。
……
与郎翀作别的那一刻,申飞脑海中想的是沈谟。该死的沈谟。
无缘无故地陷人于某个情感,这种品质是危险的。尤其是当一个人本是为了见一个人的时候,你却突然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此时如此坐立不安地想要见你,尽管你们曾经见面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一次当回事,或是想要主观地珍惜。从昨天夜里凌晨时分开始你的名字从未在他记忆深处闪现过,但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你。
“这是六千块,刚取的现金。给你放这了。”翀对于现状的絮叨戛然而止;连申飞也没有想到他会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冒出这个从怀中摸出信封来的肢体语言。霎那间此前种种酝酿的尴尬氛围到达了顶峰,产生的气流与动能不亚于宇宙大爆炸。翀愣了,申飞也愣了;在申飞愣神的时候,他脑子中想的是沈谟。
“我觉得今天就到这里吧。”此时申飞的理智依然没有争夺回语言的控制权;他索性放弃了。顺其自然,看看会怎么样吧。面前的翀嘴唇作出了一个嗫嚅的动作;视野所无法扫描到的脑海中,申飞坚定了十足的决心,回去就收拾东西,让一切重新来过。翻篇,连夜订火车票,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吞吃掉自己四分之三个青春期和整个前半生的地方,去到那个已然吞吃掉剩下四分之一个青春期、且恐怕将要吞吃掉自己余下的全部人生的青枫市。他终于理解了上官辉佑;有的思想、有的决定,若想分析它们的道理,只会获得满脑子的荒谬。那么便认定它们是合理的,然后不顾后果地去做吧。真正的笃定不会为顾虑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任何的顾虑本质上都是对所选定的前路的自我怀疑。
申飞决定不再顾虑。他站起身来,踉跄且坚定地推开了蓝调酒吧的大门;不曾回头瞄一眼,全然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心是什么。此时此刻,申飞来这里的初心正被他晾在酒吧的座子上,面部表情由惊愕与惊愕铺成。申飞冷不丁地掏出了他讨要的钱,然后以一个很不耐烦的姿态离开了酒吧;这是郎翀视角里发生的事。申飞的坚定造就了郎翀的漫天疑云;申飞选择不把手机掏出来的本意是不让翀难堪,然而此时此刻的郎翀却比有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难堪。在那个电光石火之间——申飞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么短浅,多么裹足不前;然而他自然是勇往直前了,却完全忽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已经徘徊在崩溃边缘的人:郎翀向申飞讨要那五千块钱,真是为了钱么?对翀而言,他更在意的是找申飞促膝长谈,他清楚他所面临的困境申飞所能提供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可想而知早些时候当他从申飞那里得知申飞想要把见面的时间由下午改到上午时郎翀有多么心潮澎湃;可那喜怒哀乐鬼神莫测的申飞竟然甩身而去,留下了不知所措的自己,以及那无边的自我责骂:既然你的本意是想和他见面,那为什么要拿这五千块钱当引子呢?如今被人家误会来意,这不就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么?一个对你影响如此深重的朋友,因为区区五千块就把你晾了,你们的友谊还能完好如初么?区区五千块就造成这番局面,你干的究竟是一番怎么样的好事啊?
郎翀误会申飞了;然而面对如此状态的申飞,普天下恐怕没几个人不会误会他。明明仅仅十一个小时前——刚刚从郎翀那边挂断电话的申飞便目标明确地不希望让这区区五千块影响到自己与郎翀的友谊,十一个小时后莫名其妙从行将就木的蓝调酒吧抽身而退的申飞却让郎翀把怀疑的矛头全然指向了桌上的这个微微隆起的牛皮信封。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郎翀怒吼一声,劈手抓过那个信封往空中狠命一摔;瞬间的力量使牛皮纸破裂,钞票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散落。年轻的酒保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吧台后面,用颤抖的双手从背后的架子上为自己摸了瓶酒。作为旁观者的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郎翀的率先歇斯底里给了他紧随其后歇斯底里的勇气:此时此刻两个本来便已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年轻人,终于再也不用强撑着故作姿态;该释放的,统统释放吧。你崩溃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何必分原因、何必分你我?明天的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便要被打碎重建,一切将不复存在,那就这样吧。
郎翀的歇斯底里,止于把装钱的信封往空中抛洒的那一刹;酒保的歇斯底里,止于一口气饮完半瓶百加得的那一瞬间。此后他们都如常人一般:郎翀把四散的钱捡回一处,在他出门时,酒保礼貌地祝他一路顺风。同时还高声地补上了对申飞的那句一路顺风,并请郎翀代为转达。
郎翀怀揣那六千五百块(申飞声称只有六千块),漫无目的地沿着天辉路直勾勾地向前走。边走边反复咀嚼琢磨申飞突然掏出信封前说出口的每一句话、甚至他所能回忆起的、申飞的每一个肢体语言。郎翀希望能从这里面找出一些原因,一些他希望能够以此来解释申飞为何突然如此反常的原因。不知不觉间,郎翀已经拐到了申飞住的小区的侧门、也是申飞最常走的门;他用了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来犹豫再三,然后大踏步地迈了进去。
上楼的路上,郎翀依然仔细咀嚼着申飞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他想搬家,想搬到青枫市。想去一个什么报社找工作……一切都看似正常,毫无突然晾下自己的道理。是不是因为自己兀自喋喋不休,导致惹烦了他?可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向来是自己一直话唠,为什么今天申飞才突然发难?难道说申飞早已经不满自己的这个特点,不满了十几年,然后一朝爆发么?想到这里,郎翀不由得汗毛直竖。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感觉如坠冰窖: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到了申飞的公寓门外,并身不由己、鬼使神差地,重重叩了三下门。但他此时此刻完全没有构思出应该说些什么、想要说些什么,若申飞就此开门,迎接他的定会是一番极其的尴尬。然后他怕什么便来了什么:大门猛地被拉开,申飞怔怔地望向来客。来客显然是更懵圈的一方;空气至少僵硬了半分钟之久,郎翀终于脱口而出:
“那个酒保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郎翀的美好幻想;一切并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