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3.7 沈谟手稿
古迦太基是没有神的。否则,当罗马军队将城池焚为焦土时,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去哪里了呢?
古特洛伊是没有神的;它被古希腊灭掉了。古希腊也同样是没有神的;它被古罗马灭掉了。按说神是绝不会轻易允许信仰自己的子民成为异族铁蹄下的奴隶;亦绝不会允许供奉自己的城池在外敌的劫掠下化作焦土。同样,他们也理应保佑自己子民的军队无往不利;可东征西讨无往不利甚至一度把地中海变为内池的古罗马,难道便是有神的么?它们照样一分为二,并先后被掩埋在历史的尘沙之中。
辉煌的从来不是神;而是人。
古迦太基有汉尼拔·巴卡,古希腊有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至于曾化地中海为内池的罗马,它的强盛辉煌离不开庞培、凯撒、克拉苏、屋大维、安东尼、雷必达等几代人无数巨头们的不懈努力。当这些万里挑一的雄才们先后谢幕,我们不能苛刻地要求继任者能一如他们一般雄才大略。所以,那些曾经辉煌的国家无不在走下坡路;或四分五裂,或被挫骨扬灰。英明之主开疆拓土、守成之君巩固基业、昏聩之辈坐吃山空,这一套循环往复的烂戏贯穿着整个人类的封建时代。从西方到东方,从欧亚非再到两美,凡是王朝兴衰,几乎无一例外。前前后后决定这一切的,完全是人。
然而希腊、罗马、特洛伊们是有神的;各种各样的历史典籍、史诗童话,种种佐证,不一而全。可是那些神灵,在历史兴衰的关键节点从未显现身形;就算是被文笔加工导致其无数次介入人间争端的《荷马史诗》,攻破特洛伊城的决定因素木马计也是被肉体凡胎的奥德修斯想出。相比荷马的史诗、基督的故事,我本人倒更欣赏北欧神话多些:唯有它,为高高在上的众神,谱写了一个归于毁灭的结局;而把新的纪元,毫无保留的交给了我们人类。
渺小的人类,他们从未瞻仰过阿斯加德的废墟;却仅仅凭借双手,创造出比它辉煌何止数倍的高楼殿宇。他们人单势微,却最易形成合力;他们注定无法长生,却会世代衍传不息。
我们人类何其伟大;且伟大的过程中绝无所谓神灵的助力。
然而神是有信徒的。虔信若刻骨入肤,则甚至甘愿为其牺牲生命。对于这样的人,称为“殉道者”,再合适不过。
有的殉道者,殉的不是神。他们所捍卫的“道”,不一定是诸天神佛,也可能是某一个人、或某一种学术;布鲁诺因为捍卫日心说被罗马教会判处火刑,他何必要到这一步呢?他就算在审判庭面前改口附和,日心说便不存在了么?他就算是被烧成灰烬,日心说便不存在了么?罗马教会错误估算了后者,幻想着把提出问题与拥护问题的人解决便能解决问题;可是在那客观的、只能被人之意志所发现而绝无法被人之意志所左右的“科学”面前,显得是多么苍白无力!而布鲁诺,一定也是清楚前者的;他知道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反正我坚信我所信仰的理论是世之真理。但他选择了刚硬到底;选择了被活活烧死。他这又是何苦呢?
我不敢对他的心迹妄加揣度,可我无比坚信的是,乔尔丹诺·布鲁诺是一位殉道者;是一位宁可牺牲生命也绝不向当权势力妥协的硬骨头。
他的牺牲于物理层面是没有意义的;相信日心说的人随着科学的进步愈发庞大,直至成为主流(事实上,日心说也被证明了是毋庸置疑)。但在精神层面,他有着伟岸的意义;尽管面对他的骨灰,不明就里的百姓会为教皇与上帝而欢呼;然而你若在彼时真正与他同路,定会被他无以复加地深深鼓舞。
尽管科学的殉道者极其值得景仰,但更有意思的,更多还是宗教的殉道者。这样的人也确实不少;在《圣经》中,他们的形象被简化成一些易于表彰的案例,受着后世信徒们的尊重。基督的一大门徒圣保禄在罗马被斩首;在同样的地方,另一门徒圣伯多禄同样是在罗马被倒钉十字架而死。事实上在《最后的晚餐》中出现的十三位门徒里,除了那个拿他老师的人头换了三十块银币的那位,另外十二人里有整整十一位都是死于非命的:雅各布被希律王杀死在了耶路撒冷,圣安德鲁被造型奇特地处决在了希腊;腓力死在了小亚细亚,巴多罗买则是在亚美尼亚被折磨致死。多马殉道于印度、达太殒命于波斯;据说同样死在波斯的,还有西门、雅各以及鼎鼎有名的利未·马太。最后一位马提亚,更是在被后来的基督徒们视为“圣城”的耶路撒冷蒙难。当然真正因为传播基督福音而在他乡死于非命的人绝对远超这十一位,杀死他们的人的官方称呼也无一例外是“异教徒”。可是基督视角之下的“异教徒”,又何尝不是那些人本来所信奉的宗教的卫道士?好比说,假如腓力在希拉波立不带领信徒砸毁被当地人信奉的蛇神的偶像,他至于会落得倒钉十字架的凄惨下场吗?
当然,基督教典籍表示被腓力砸毁蛇神像而触怒的小亚细亚祭司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迷信牟利”的祭司;但被多少西方人尊为正朔的天主教会、罗马教廷,大肆向公众兜售赎罪券时,恐怕“迷信牟利”的嘴脸比及当年小亚细亚的祭司们也不遑多让。
总之,基督的门徒们向其他地方传播福音,对于那些地方原本的宗教及其信徒而言便是最危险的“异教徒”;所以他们以处决异教徒的方式处决了这些基督徒,然后在基督教的典籍里,这些基督徒们又是被异教徒迫害致死的。所以这么说来任何虔信某一宗教的人都可以相互指责虔信别的宗教的人是异教徒;由此可见,使徒与异教徒是相对的,殉道者与卫道士也是相对的。并且就史实来看,那些基督教口中的“异教徒”们把自己宗教的“卫道士”这一角色演绎的很好;如今亚美尼亚、小亚细亚(甚至是整个西亚)以及印度的主流宗教都不是基督教,他们在“别处来的宗教思想”的冲击下守住了自己的阵地,依旧信奉着自己的民族千百年来所信奉的神明。
对基督教的使徒们来说,他们是去传播“福音”给那些需要被降福的民众去的;可是对于那些当地人来说,他们又何尝没有属于自己的“福音”?耶稣的故事十篇无论再引人入胜,又关远在天边的他们什么事呢?所以想要改变这些人的信仰,靠良言相劝往往凶多吉少;除非是大航海时代的坚船利炮,靠血与火的征服来逼那些原本信奉阿兹特克诸神、玛雅诸神的美洲原住民改信基督。毫无疑问,基督是仁爱的;至于贩卖奴隶、掳掠财富以及后世史学家都见怪不怪的杀戮甚至是屠杀,不过是达成仁爱的一种手段罢了。
我不愿意武断地将“神”批驳为“虚伪的”;毕竟如果万一,人家的出发点是好的呢?只不过再美好的出发点,经过两千余年岁月的考验,也早就够后人去尽情歪曲了。至少,生活在现在的信徒们是大多不拿上帝他老人家当回事的。不然为什么在冷战时期以及冷战之后,苏联(俄罗斯)和欧美们所分别信奉的东正教和天主教既然都是基督教的分支、既然信徒们的祷告词中赞美的都是同一位上帝,可为什么上帝又没有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却令他们彼此剑拔弩张呢?对,没错,导致这一切的是所谓“政见不合”;但这依旧表明了,在那帮人的心目中,政见是要比天父还要高一个档次的。除非那位天父是一个人格分裂;写到这里我不禁掌了自己一下嘴,妄议圣灵想必是会万劫不复的罢。
殉道者们在用生命来为身后的神灵谱写赞歌;只不过是少数的被传颂千古,大多的则根本无人记得。或许神本便是为统治者而服务的,不然如何解释在实打实的政治利益面前就算是信仰同源的邻国也会大打出手呢?或许这本来便是一本烂账,任谁处在不同的立场上都能找到用以激辩的“理”;若以此为题搞一个辩论赛,则恐怕够双方辩手再磨两千年的嘴皮。总之,神与殉道者,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我若此时坦白我是一位信神的人,你会相信吗?
2012春 于石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