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飞日记
2016.12.30. 青枫.
后天元旦。
原计划昨天回绿叶,找父母谈搬家的事;但被特殊情况打断。此刻的心情之激动已非人类语言可以刻画:我申飞终于要迎来今天,迎来这十数年如一日魂牵梦绕所期盼的时刻了。
白主编对样稿大加赞赏。‘《修罗断破》是相当可写的’;这短短十个字是对我数千个日夜锲而不舍的最佳认可,是对我申飞的最佳认可。我为了它付出的心血已经不可统计;从十三年前开始直到现在已足足有十三年之久。重要桥段我已梦见多次,许多人物我已视若手足。若我申飞今生唯有一部作品能传世,那便非它不可;独属于我的一切浪漫、一切才华以及对武侠世界的一切热忱,都即将在这部作品中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世人。这怎能不教我激动?怎能不教我大吼大叫以抒发心臆?
除了那“后天元旦”四个字后边落了一个句号,剩下全篇找不见一个标点。然而兴奋过度的申飞所不知道的是,《雍州日报》的这位总主编之所以要主动跟申飞联系、且对申飞这憋了十三年之久的得意之作毫无保留地“赞誉有加”,与其说是真正被这部作品所折服,倒不如说是受了老同学兼老朋友、《流光》主编邵君毓的通气;那本武侠的样稿早在申飞发给他之前他便在老邵那里读到了,大纲也通过老朋友的叙述略知一二。照本意讲,老白是对这篇表示怀疑态度的。然而老邵却希望他跟这位年轻人交流时,能多鼓励便多鼓励;据老邵的意思,这是一位很有想法的家伙。给他些鼓励,兴许他能拿出让全人类眼前一亮的东西。
老白只好照做,他倒也欣然照做。毕竟抛去自己因其选材立意太过新颖而产生的怀疑,其实他也挺欣赏这个名叫申飞的年轻人在字里行间绽露的锋芒。于是在收到申飞本人发来的、《修罗断破》第一部的样稿后,晾了三五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主动向申飞抛去了橄榄枝;尽可能地挑了些鼓舞的词汇,并邀请申飞挑一个方便的时间来青枫市找他谈谈。只不过老白怎么也没想到这申飞居然来的如此之快;消息传达后还不到半个钟头,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便被叩开;门外的年轻人如同一头西班牙斗牛一般喘着粗气,眼中却似放有两道精光。
也怪不得老白;除了申飞自己,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一声不吭地来青枫,且打算在这里扎根。所以,当老白把“沟通个时间”的意思酝酿在“方便的时候可以过来聊聊”这句话中的时候,人就在青枫市的申飞自然而然地将这句话的意思视为随时可以过去、且一秒钟也不应耽搁。好在上午是老白一天当中相对而言活儿最少的时候,所以他也算是有时间应付这位似乎是有点兴奋过度的年轻人。在用了大约十五分钟的功夫把申飞打发走后——为了避免让这个神出鬼没、说来就来且精力旺盛还无比健谈的家伙短时间内再次叨扰自己,在一顿寒暄鼓励后,老白把话锋一转:表示武侠虽种类庞大且丰富,但新颖如你这般思路,莫说我这小庙,恐怕整个业界都是罕有的。但这既是你的优势所在,又是你的潜在隐患;把握得好你便开发了一片新大陆,把握不住就恐怕有些难办了。毕竟——你作品能不能开张,根本上得看受众们买不买账。所以——好好静心修炼,打磨沉淀吧!希望下次见时,你能拿出改变整个业界潮流的最终大作。
瞎子都能看得见这是画大饼;但是过度的兴奋尚可以把哲人变成莽夫,他申飞又怎能例外呢?
真是有意思:明明在一天之前还沉溺在自怨自艾中、认为自己的前半辈子全乎然是由荒唐堆砌而成的人,此刻又极其兴奋、振奋甚至是有些亢奋了;其实人若性格如申飞这般,虽极易沉沦并低落却亦极易被鼓舞而激昂,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表面上看,那些沉沦最甚时有意无意流露给他人的、轻生的苗头,于申飞而言最多也不过就是个苗头而已。
也许吧。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申飞的激昂,沈谟是第一个感知到的。因为他俩此时便如同一对鸭子,生活在同一个池子里。
经过前天的咖啡馆浇头事件、昨天的误报火警事件后,申飞与他的第一任房东的租赁关系算是彻底告吹了。非但没了地方住,还赔了一笔修防盗门的钱。沈谟倒是挺开心,他自认为是自己把申飞从那“早就该爆破了的”筒子楼里拯救了出来。
“就那样的房子,还好意思配铁门呢?估计只有贼饿疯了才会打你那儿的主意,破门而入后估计还得跟你当场拜个把子!”沈谟一边殷勤地帮申飞把一个又一个箱子搬到卡车上,一边忙不迭地补充道;“当然不是针对你个人啊,是针对你住的地方。还搞个防盗门,也不怕笑话!”
沈谟租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一个人住显得有些大到过分。所以在申飞与第一任房东因为一些不可抗因素而闹掰后,沈谟非常热心地建议申飞一时半会儿不用着急找地方,搬他那儿就行。没必要有心理负担;毕竟大门被拆的四分之三责任在他自己。这条建议被申飞采取了一半:申飞搬到了沈谟的家里,同时极其热心地寻觅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租房广告。望着就连大学时代都未曾与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沈谟,申飞不由得询问自己,他们的关系是何时开始升格的、以及此时此刻,他们的关系是否已经铁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沈谟知道申飞在想什么,想必会非常伤心吧。申飞不理解为什么沈谟对自己这么热心:上大学时,绝大多数时间便是沈谟主动找自己玩。如今这数年未见、仅凭不定时的X信联系,反而是让沈谟对自己更加关切了。其实沈谟的动机再简单不过:他认为申飞能同他尿进一个壶里去;是值得交一辈子的铁朋友。尽管他们两人实际上差别非常大,甚至连最共同的爱好都有着许多细节上的差异。这些认知被沈谟有意地忽略,却被申飞清楚地记得。所以也难怪申飞会对沈谟的热心表现出不安;他认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感理应更加明显。不过不安过后,申飞意识到沈谟的动机绝非对自己这囊中羞涩的男人谋财谋色;然后便是顺理成章地,不安转化成了感动。然而申飞依然极其热心地查找着租房信息,想要尽快搬离沈谟的篱下。
元旦前夕,申飞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所在;同张贴广告的房东也相谈甚欢。但友好的交流对话在租金达成共识前突然戛然而止:手机里突然弹出一条信息;来自于《雍州日报》的主编。那人的回信此前无时不刻地令申飞翘首企盼,但此刻真收到了又令他感到无比紧张坐立不安。当申飞用发抖的食指点开聊天框后,立时把刚才那位房东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见简短的数行字里,开门见山地写着:
“《修罗断破》是相当可写的。请挑方便时间前来青枫市云浦区北骥路八十六号我报报社洽谈。周一至周五工作日均可;上午十一时之前最好。”
白主编这人的随和几乎写在了脸上:明明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商谈,自己却将挑选时间的主动权完全让给了对方。这份大意也给了对方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的机会;从此之后白主编再未如此随和,哪怕对方是他亲生父母推荐的。
申飞身体有些不协调地摁下了手机锁屏键,又将屏幕点亮;锁屏页面赫然写着:“2016年12月30日(星期五),上午10时22分。”
申飞触电般猛然跃起;袜子都来不及穿便飞奔到门口,踢上鞋便夺门而去。在客厅看电视的沈谟直到申飞跑出门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申飞那坚毅地像是在憋尿的表情在眼前挥之不去,沈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申飞那呼之欲出的激昂。又过了半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着门口喊了声绝无可能传达到对方耳朵里的关切:
“小心点别摔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