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先生,说实话,我也是出于万般无奈的情况给你添麻烦的。我们家的情况,不用我讲你也是知道的。据说公司有特困户和困难户。我们家的情况不说是特困户,困难户理应排得上。远的暂且不说,先讲讲我那年迈的老母和三个子女——我们三姊妹的问题和情况,就一目了然啦。
首先,是我那六十多岁的老娘。她老人家今生可说没过个什么开心的日子。从小就苦起,一直苦到现在。她老人家三岁死了娘,七岁死了爹,十一岁死了姐,跟了兄嫂混了一段日子,嫂子嫌她死呆八板,尽骂她,气得她出走到处流浪,幸亏遇上个好心人把他找了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母好不容易成了个家,日子刚好了一点,在她年过半百时,我父亲病逝,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母亲只能靠捡破烂为生。她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如今到了晚年,子女没一个安排好的,她急得只能以泪洗面,大儿子得了顽症,儿媳妇自从冲走后再也不回家;女儿不争气没出息,小儿子施力本来有一个全民的工作,怎奈他命短无福消受。我也是心急如焚,为老弟的死,为自己、为老兄愁得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人也不知显老了好多。
其次,是我那不幸的老兄。他可说是生不逢时。在他只十六岁多时,遇上了我父亲的不幸去世的沉重打击。原本他的成绩在班上是相当好的,如果不是碰上这种事,上大学基本不成问题。无情的事实摆到他和我们全家人的面前,使他不得不放弃学业走上了顶父亲职的路,成了大集体的一员。如今大集体又濒临倒闭,他又得了不治之症——糖尿病,把他给搅得心灰意冷,几乎是没有生的信心。如果不是我苦苦相求,苦苦相劝,他早已走上了轻生的道路。他现在是过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着急。早几天,我给他买了一台录音机,求他用心练太极功,买了两瓶三株口服液,先让他试试,只为尽点做老妹的心意。这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接着是我本人,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的无用之人。我不想过多的讲自己,反正我的命是好不到哪儿去的,加之生了个女孩,丈夫及婆家待我的情形我都不提,提起我就伤心难受,丈夫对我也就是这个样了,我这辈子是彻底的完蛋了。
最命苦的还是我那小弟施力。小弟的路程同样是坎坷的,不到六岁就失去了父爱,我们做哥哥、姐姐的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他。因此,我每当想起这些,就感到愧疚,为没尽到一个做姐姐的责任和义务而难过。
老弟考上了鼎钢技校,凭他自己的真实水平,排在班里的前十名。进厂之后,又考上了函大,听说跟你一起要搞发明,搞研究,减轻铁路工的劳动强度。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原本好起来的家庭条件,一下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因此,魏鹏,我不得不给你添麻烦了,因为我知道只有你才有能力帮助我老弟,帮助了他也等于救了我们一家。求你千万别拒绝我们,给我们一点光明和希望。
虽然在你的拼力下,为我们家争取了一些补助,但是,这些补助是有限的,不出五年就会用光的。你帮了我们家的忙,我们一家永远感激你你。我还恳请你,能不能让我顶弟弟的职,让我的老母亲晚年生活有所依靠。事成之后,我们一定谢谢你们,我们无以报达。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在此,一切一切都拜托啦!
一个命运不济的人
1990年10月19日
苏云裳把魏鹏的这封信拿过来给冯旭晖看,把冯旭晖看呆了。没想到,施力的家里这么困难。而这种困难,在这个家庭是接二连三的,是致命的。
“你看,我们团系统能不能为施力家组织一次募捐活动?”苏云裳跟冯旭晖商量着。
冯旭晖是工会主席出身,搞一次募捐活动不在话下。问题是,这种活动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施力的姐姐提出,让她顶职,倒是个长远之策。但是,劳资政策他也很清楚,顶职政策在两年前就已经废止了。再说,一般是儿女顶父母的职,没有姐姐顶弟弟的职,这些,全都是难题。
想起那次韩啸波对自己说,施力的家人不愿意见他,冯旭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而且韩啸波即使是迎面碰上,也会装作没看见,或者老早就绕道躲开。他不解地问苏云裳,韩啸波的这番异常的行为举止,不知什么意思。
苏云裳分析,听到有些人议论冯旭晖,说他看似单纯,其实很滑头。理由就是,在魏鹏为施力工亡事故大闹铁运中心大院时,冯旭晖假装晕倒,巧妙地躲开了敏感事件。结果,魏鹏被公安带走,其他同学也被袁新辉集中在大会议室问话。
听到这里,冯旭晖想起韩啸波的那句“赶快回医院去吧,别惹火烧身”,才知道原来是怨怪他。他解释道:“苏书记你是知道的,我去年就问过你头晕的事,这不是装的。”
苏云裳微笑说:“全天下谁都可能装,唯独你冯旭晖不会。没事,我会给他们解释清楚的。”
又说:“关键是,社会上的年轻人堵鼎钢大门时,你刚好出院,就给大门解围了。各种传言纷纷而起,都说冯旭晖面子大,口才好,把好几百人的队伍游说散了。”
冯旭晖也觉得莫名其妙,憨厚地笑道:“那纯属巧合,他们刚好要离开鼎钢去电线厂。我哪有那能耐,你不是不知知道,我嘴巴子笨得很。”
苏云裳虽然在笑,但是笑容里带着复杂的内涵。好像在说,冯旭晖,我也看不懂你了。她只好说:“阿旭同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同学们怎么看你,需要时间来检验。这次,可能有些巧合,有些误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坚持做自己。”
又说:“中心蒋溪沛主任,还有肖锦汉书记,办公室张主任,他们都在说你不一般呐,前途无量呀。”
冯旭晖觉得苏云裳这话,显出遥远与陌生。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指挥着冯旭晖,冯旭晖也很是顺从地支持她。如今,她感觉冯旭晖有超越她的可能性,才说出“前途无量”的话来。冯旭晖说:“我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前途,我只要同学们理解我,不要把我当成异类就行。韩啸波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他罩着我,我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还有你,苏书记,我最尊敬的人。是你给我压担子,鼓励我,我才有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
冯旭晖的话语,充满诚恳,让苏云裳选择了相信他。她说:“阿旭,我说过了,这世界上,谁都会装,唯独你不会。没关系,我们用行动打消同学们的误会。”
苏云裳跟冯旭晖把施力姐姐的信,在同学们之间变成了“公开信”,倡导同学们帮助施力的母亲,组织了铁运中心团系统的捐款活动,谭晓风在工务段也发动了对施力家庭的困难补助和捐赠活动。
施力母亲住在一个老房子里,屋里光线昏暗。老人家接过那些款项的时候,双手颤抖,眼泪婆娑。魏鹏对老人家说,冯旭晖帮他们讲了话,不然,魏鹏可能会蒙冤,施力也不一定有这么优厚的补偿待遇。老人家就握住冯旭晖的手,不停地鞠躬。
之后,每遇过节,或者季节更迭,苏云裳、冯旭晖就会组织同学们到施力的母亲那里,帮着做些事情。过节会送礼物,过冬会做些藕煤储存下来。
那个冬天,是冯旭晖那年中最温暖的季节。除却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同,还上了电台录了音。他把这件事载入了“个人大事记”本上。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伏案写着新闻报道之类的稿子,这时有电话铃响起,对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悦耳的女中音,并自报家门是市广播电台,让他明天去电台录音,并出了题,让他先思考准备一下。撂下电话,冯旭晖一时竟以为这不是真的。
印象中,上电台录音多是有名气的大人物的专利,冯旭晖也早已习惯于当听众,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能上电台当一回“主角”。这样的事,总有点“福从天降”、“喜出望外”的感觉。
翌日,如约赶到电台,女节目主持人接待了他。她说,今年你写的稿很多,上稿率也很高,特别是你来的散文较多。我们“周日新节奏”栏目今天请你来,一是请你给一些文学爱好者说说你的写稿体会;二是谈谈如何提高上稿率云云。
冯旭晖当时真不知如何答对,谈体会倒也无妨,至于谈写文章,只怕是“不敢造次”了。因为,冯旭晖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宣传干事,最多也只能算是“文学爱好者”;虽然那两年获得过市报、市台的“优秀通讯员”称号,但谈写文章,总有点“班门弄斧”之嫌。电台的声音传出去,文章大家不少,听后会怎样?毕竟“艺”不高,所以“胆”也不大,只说自己写文章缘于写日记,写日记又缘于一定的客观环境,是写日记练就了文笔。后来又有缘于从宣传工作,才与文字结缘,如鱼得水,如此而已……
好在录音室仪器虽多,但人却很少,只有主持人和冯旭晖自己。好在主持人也挺随和,且善于引导,因而不致太紧张。
次日就是星期天,一大早,冯旭晖就打开录音机,恭候着“周日新节奏”,期待着自己的声音出现。到了十点多钟,终于听到了昨天说过的话,同时还配播了他的散文《我像张雨生》,似乎要让人更全面的了解作者。冯旭晖按下了录音键,以使这声音长存。
某日,有熟人拍冯旭晖肩膀,说你小子行呀。上电台风光了一回。他的心便提前跨过了冬季,如沐春风。
走在宽阔的厂前大街,六车道的交通印记,黑白分明,整齐有致。大道两边的大树已经枝叶茂密,路灯杆只能从树叶中探出头,变成了树的点缀了。这就是鼎钢的大门口,很有些大厂气魄。宽敞显出大气,高大的树木既给企业增添了秀美,又显出企业历史的厚重与悠远。
在这厂大门前不远处,站着一位女人,对过往的每一台轿车,无一例外地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抗议式的挥着手,口里还伴随着挥手的节奏喊着什么,听不清楚。她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以上。
有人说,这是个疯子,好像是孩子被一辆小轿车撞死了,受刺激过度,之后,对厂里过往的轿车就举手抗议,或者是咒骂。不管怎么说,这疯女人站成了交警了,每天从这里过往的小车,都会极其小心地驾驶。
只是,开小车的人经过这里的时候,有些不爽。鼎钢领导坐小车经过,心头总是掠过一丝不快。不过,更多的人说,这个女人可怜,她的儿子是技校毕业,后来读了函授大学。没想到,孩子就遭遇了车祸,最残酷的是她目睹了孩子死不瞑目的样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因而,那悲惨的瞬间已经深深扎根在脑海中,也许永远都抹不去。并且,她除却这个“当交警”的行为异样,其余生活均正常,生活也正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会站在宽阔的厂前马路上,挥舞她的手臂,口里念念有词。她在马路上指挥交通,从早晨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下午在家里忙着家务,不在当“交警”指挥车辆。
这个指挥交通的女人,就是施力的老母亲。冯旭晖看这老太太当“交警”的时候,眼神虽然明亮,却有些游离,个头比较高,但也有些胖,还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她挥手的动作干脆有力,一身穿戴都很整洁。雨雪天,手里就会多一把伞。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动作,人们绝不会把她与“疯子”联想到一起。
后来,鼎钢给了老太太一套“新房”,在远离厂前马路的一个家属区安排一套间,相信她不会大老远跑来“当交警”了。果然,厂前的“疯老太”消失了,那昔日“值班岗”的地方空空如也。
换了房子的老人家,突然失去了自我,只记得她的男人。成天在家里对着男人的遗像哭泣。遇到苏云裳、冯旭晖这帮同学去看望,变得木然了,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