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晓风约冯旭晖到轨道车班,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外面开始飘着雪花,他带上团刊《天梯》的几篇稿子,正好让她修改编辑一下。
“我这收到了五篇写张家界的文章,这次做个专栏吧。”冯旭晖进到轨道车班,就把提包里的稿件递给了谭晓风。“我这也有两篇,魏鹏、施力的。他们两个写的是那夜的篝火晚会,写那两个老外。”
谭晓风念着文章中精彩的话:那天晚上我很纳闷,有的人终日相聚,却没得一句真心话;有的人初次相见,却让人掏尽肺腑。
想起那夜魏鹏的醉态,王向红笑道:“那是他在说酒话吧?”
谭晓风说:“酒精过了之后,理性回归,大家重又做回原来的自己吧。他写文章的时候,莫非又喝酒了?”
王向红说:“还有,他跟那个廖红,去张家界的时候闷闷的,显得文静内敛,回来的时候却跟大伙谈笑风生,犹如老朋友一样。尤其跟魏鹏。可怜那个谢国良,几次都想跟她说话,而她每次都会当做没有听到,或者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他,转头跟工厂站其他的人说话,跟谢国良已经无话可说了。”
还是女人心细,看出了其中端倪。这点,冯旭晖当然看出来了。冯旭晖因为关系特殊,自然会在意。
“你说,魏鹏是不是不知道谢国良跟廖红的关系?”谭晓风好似自言自语。
“指定不知道,谁知道呀?阿旭,你知道吗?”王向红问。
“嗯……不知道,他们只是同事吧。”冯旭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知道他们是朋友关系,但是廖书记是不认可的。他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喜欢背后议论这些事。
可是,谭晓风好像饶有兴致地继续说着,魏鹏给她送稿子时,跟他说了在张家界喝酒的事,他说廖红心情不好,要一醉解千愁,让他陪喝。没想到廖红没有一醉解千愁,他自己反倒喝醉了。
“魏鹏虚伪。”王向红撇着嘴说。
“怎么说?”谭晓风问。
“这不明摆着吧,大学文凭到手了,却没有安排干部岗位,还在当铁路工。”王向红的话有些添油加醋了。
谭晓风故作吃惊地问:“你是说,魏鹏是想以驸马爷的身份,告别炼钢站工区?向红,你这是小人之心!”
“你……”
“你什么你,我问了魏鹏,我问你的那个廖红怎么样了?他怎么说,怎么是我的那个廖红?我当即质问他,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廖红吧,人家可是对你掏心掏肺的。你猜他怎么说,哪有,我成了人家廖红的工具,故意气谢国良的。”谭晓风绘声绘色地解释着魏鹏与廖红的关系。
“真的呀?我还说呢,魏鹏在技校的时候,不讨人喜欢的。这一次外出,他那么活跃,让我大跌眼镜。”王向红仿佛有了台阶,也就顺势下了。
想起魏鹏,冯旭晖的感觉跟王向红一样,完全没有想到。而廖红,应该说给了冯旭晖的印象,虽然有些高冷,但也聪颖、大方,而且长得也算漂亮。
“你是说,廖红跟谢国良在赌气耍性子?那反过来说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了。”
听着两个女同学说起廖红跟谢国良,冯旭晖发觉自己的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为什么。在她们眼里,魏鹏跟廖红亲近,目的不纯净,只是为了“当驸马爷”而获得当干部的机会。
一个看似简单的事情,在别人的眼睛里,怎么会产生那么多复杂的看法呢?冯旭晖突然想起自己不肯公开与廖红的恋爱关系,当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本来,自己到段机关工作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一旦这种关系被人知晓,事情就变得没那么单纯了。他们会觉得,原来是靠关系上来的呀。
这种联想思维,其实不奇怪,原先从技校分配进厂的时候,同学们不也议论过曹向荣吗?说他能够进铁运中心团委坐办公室,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当领导的亲戚。几年过去,曹向荣并没有进团委当干事,而是竞聘去了独好大酒店,完全不是原来议论的版本了。
猛然间,冯旭晖想起谭晓风说有重要的事情,就问:“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不会就是这些事情吧?”
谭晓风这才尴尬地一笑,说:“女人就是女人,喜欢说这些七里八里的事,正事反而忘了。”
为了显得正事要认真说,她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说了起来。她说,魏鹏他们要搞事,说是袁新辉那里掌握了工务段很多不可告人的内情,主要是“小金库”的事,你也是段里的领导层,要注意啊。谭晓风的话语里透着对老同学的关心。
回想起魏鹏在张家界一反常态的言行,冯旭晖选择了相信。从轨道车班出来,他直接回段机关小院,他要把这一情况,尽快说给廖书记。
在廖书记办公室,看到肖锦汉也在。
“小冯呀,你来得正好。肖书记在使劲夸你哩。”廖书记满脸堆笑地让冯旭晖坐下。肖锦汉却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跟廖书记握着手的时候,看着发红的炉子说:“你这屋子太热了,我快受不了了。”
肖锦汉走了,廖书记跟冯旭晖说,肖锦汉想要冯旭晖到铁运中心去,不管是搞纪检员,还是宣传干事,都可以。有文凭,又年轻,关键是党员。现在有文凭的多起来了,但是党员的却不多。
冯旭晖知道廖书记的心思,不会放他出去,过个三五年,廖书记退休,以冯旭晖段工会主席的身份,接替段支部书记的位置,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但是,冯旭晖自己心里发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书记,我刚刚从轨道车班过来,有一个情况需要向您汇报一下。”冯旭晖在廖书记面前,尤其是在单位,总是毕恭毕敬,严肃严谨。
“嗯,是不是关于安排干部岗位的事?”廖书记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不是,是有人想要到总公司举报咱们段里‘小金库’的事。”
“小金库?他们怎么说?段里都已经自查自检了,也已经整改了呀。刚刚肖锦汉书记也提醒我了,我都拍胸脯了。没事。”廖书记起身把屋子中间的火炉子门,一脚给合上了。
“她们没具体说,只是说,魏鹏跟袁新辉一起,要闹点动静出来,让我小心。”
廖书记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放在办公桌上,又解开棉袄的扣子说:“看来,袁新辉这小子翅膀硬了,以为攀上了行政这条线,就可以把党群干部整下去了。这家伙在过去,就是一个叛徒!现在,很多人看不惯他。”
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突然停下来对冯旭晖说:“魏鹏是你的同学,你要告诉他,不要跟着袁新辉瞎闹,年纪轻轻的,会丢了好前程。”
冯旭晖有点为难,说起了魏鹏在张家界跟老外的一唱一和,受西方思想影响严重,估计难以说服他。“而且,廖红好像也欣赏魏鹏的那些说辞。”
“她?她懂个啥?她就是故意跟我唱反调。”
廖书记接着说:“你去跟魏鹏说一下,你工会不是在弄修旧利废攻关活动吗?把车工班的龙门刨整一个攻关项目,成立一个攻关小组,把他拉进来,长期借在段机关,看着他。我看呐,他不是要举报谁,他就是对他自己还在当铁路工不满。你跟他说,龙门刨修好了,就直接留在段里当技术员。”
冯旭晖点点头,又说:“廖书记,我跟您商量个事,要不……我还是去中心党委办肖锦汉书记那里吧。依我看,我们那些技校同学都五大毕业了,为的是当干部。现在段里干部名额有限,安排不了。安排了这个没安排那个,意见大。”
廖书记的眼睛瞪得老大,看得出眼睛里的血丝。他看着冯旭晖说:“你的意思是,你走,然后腾出岗位给你的同学?”
“是的,谭晓风接我的工会主席,她的能力不比我差,写文章写材料都是一把好手,她已婚,有两个孩子,做计划生育工作比我方便。”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想什么呢?”
“我们工务段不必其他站段队,这批技校生慢慢变成了大学生,全部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工务段,怎么解决?我的好书记。”
“那也是组织上的事情,我已经像肖锦汉书记汇报了这种情况,会在全中心统筹考虑。你操这些心!”
“我觉得苏云裳就说榜样,离开工务段,给同学们机会,也给段领导减轻压力。”
“年轻,幼稚。苏云裳是升职,是接替团委书记,是副科级。你呢?是干事,一般干部。在机关要接替办公室主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哦。办公室主任是中心领导的心腹,会轮到你吗?傻小子。你就听我的,哪也不去,到时候接我的位置。”
对于廖书记推心置腹的关心,冯旭晖很感激。但是,他内心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忧患。这可能是他的本能。从小,他就生活在不安定的环境中,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加入少先队没有资格,成绩再好也评不了三好学生。初中二年级,母亲病逝,他跟住父亲在城市生活,被嘲笑为“乡下宝”,一直在自卑中小心翼翼地活着。
正因为这样,冯旭晖的眉毛总会有意无意地皱着,形成了一个“八”字形,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在遇到了韩啸波,看到了他身上不一样的忧郁气质,反而很想去罩着他。
魏鹏这人,心高气傲,据说他的父亲是某个二级厂的总工程师。冯旭晖以成立攻关组的理由去找他,劝他不要瞎闹腾,明摆着是“招安”,估计是不会买账的。冯旭晖在想着招,让韩啸波去压他,没什么理由的情况下,义气当先的韩啸波是不会干的。苏云裳的话,或许会有点用。
他给苏云裳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听。
冯旭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开门时,父亲说,你姐夫来了,你去建设路口接一下。
冯旭晖估摸着姐夫这个时候来城里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来过。过年还有些日子,肯定不会是来拜年的。
印象中,姐夫跟我家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大概是姐夫骗了姐姐的感情吧。据说,姐夫隐瞒了真实的年龄,后来姐姐知道自己所嫁的男人比父亲母亲小不了几岁,因而姐姐打哭大闹了一阵。因而有了孩子,老冯不同意姐姐离婚。不过,虽然没有离婚,姐夫却不敢擅自来见岳家。
几年前,冯旭晖跟表弟去过姐姐家。大概是父亲年纪大了,想着姐姐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才让冯旭晖去那里看看。那时候,姐姐动过顶职的心思,结果被父亲拒绝了。
这次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的。
在建设路口,冯旭晖抬眼就看到姐夫在马路对面,便招手喊着:“喂,我看见你了,你朝马路对面看。”
姐夫看到了冯旭晖,要直接穿过马路。冯旭晖赶紧摆手,大声喊着:“走那头,斑马线。”冯旭晖在马路对面用手指了指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姐夫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背着打包小包往斑马线走去。
姐夫出现在这个城市,冯旭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已经告别家乡十年了,也才第一次接待老家的人来作客。这是否意味着冰释前嫌,意味着至亲的人开始了正常的交往?
一路上,姐夫在中巴车上好奇地看这看那,城市对他而言充满了新奇。十几分钟,回到家,。在厨房忙碌着的父亲,把蒸鱼头、炒三丝、腊味合蒸等菜端上来,满屋子菜香。
“来了,吃饭吧。”父亲没有多话,直接就招呼姐夫吃饭。
吃饭之前,姐夫看着墙上丈母娘的遗像,鞠了一个躬,然后才坐下吃饭。“要是丈母娘在世,你们这个家估计不会这么冷清,寒碜。”
姐夫是一个朴实醇厚的农民,平日里话不多,漂亮话更是稀罕。老冯问:“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来城里,一定有什么事吧,绿禾的身体还好吧。”
“报告老丈人,绿禾身体没事。”
“哦,没事就好。”
“丈人,您的外孙都二十岁了,不能看着他在乡下玩泥巴吧?”
老冯大致明白女婿来的目的,是为了孩子,就想继续探路,问道:“孩子有什么技术特长吗?你想怎么办呀?”
姐夫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不晓得干什么好。我就是想,让孩子到城里来。我可听说,阿旭当官了,总有些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