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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大雪天(1 / 1)


“姐夫,我算得上什么当官的?车间工会主席,在鼎钢这个万人大厂里面,属于不在编的,叫做以工代干,说白了,还是工人一个。”冯旭晖对于姐夫说自己当官,浑身不自在。

“这就是当官呀,我们村子里,他们也喊我当官的。我个人都不是,只是农民一个哩。只要手里有权,就是当官的。”姐夫解释。

冯旭晖不想再争,在他幼小的记忆里,老家那地方的官,好像是姐夫说的那样。况且,如果继续争辩,只能感觉自己想脱了干系,不想给他帮忙似的。但是,给禄仔找工作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就解释说:“姐夫,车间工会主席真的没什么权力。我觉得成天在为职工跑腿,而且,他们经常不满意。实际上,厂里的事都是有规定、按文件办事。”

“我知道。那个安红菱在你们厂里搞劳资,说现在有合同制工人,跟你说的不在编一样。唉,你们家的男人都这样。你跟你爸一样,太规矩,太老实。”姐夫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冯旭晖很不自在。他本想发作,但是看着他年长自己很多,跟黄满志、赵德惠他们年纪差不多的样子,他又打住了。

说起来,冯旭晖因为年纪小,对于当年姐姐为什么会嫁到山冲里去了,没弄明白。他只是隐约听父母说起,因姐姐去那里看望下乡当知青的同学安红菱、华元琴,她们躺在夜里的床上,各自诉说自己的苦闷。绿禾的苦闷,是出身不好,抬不起头。同样是这样的出身,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却没有说道她,可是随着父亲被遣送回乡,乡下的人却拉帮结派孤立她,疏远她。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没有人上门来向她求婚。

在山冲几天,绿禾跟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同吃同睡,仿佛回到了中学时期那无忧无虑的时光。那天,一个年轻人来修锁,安红菱突然有一个想法,她让绿禾偷偷看一看这个年轻人,等那年轻人走了之后对冯绿禾说:“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现在是村干部。还没找对象。”后面的话,意味深长。

冯绿禾意识到安同学的意思,但是没有搭理。说实在的,她还没有想过会往这山冲里来。高中生,村干部,这样的贴金,在当时的农村,算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了,能够嫁给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光彩的。

姐夫家是个穷得鸟不生蛋、鸡不打鸣的地方。这样的概念,在大姐出嫁的时候,幼小的冯旭晖并没有形成,只知道那里是山冲,坐车不方便。技校毕业那年暑假,他去了大姐家里一次,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到,那里真是偏远而贫穷。

“肖锦汉是你们铁运中心的党委书记对吧?”姐夫问。

“嗯,党委副书记。”冯旭晖回答。

“他算得上当官的吧。”

“那当然,那是大官哩,他们说,相当于部队里的团级干部。”

“你明天带我去找他,好吧?”

“你认识他?”

冯旭晖说完,突然想起有人跟他说过,肖锦汉当知青那阵,在老家那儿修铁路。当时他没有联想肖锦汉跟自己有什么交集,也就没往心里去,姐夫这么一说,他马上想起了老家当年那些知青来了。莫非肖锦汉当年就跟姐姐绿禾认识?

安红菱是姐姐的好朋友,在姐夫那个山冲里当小学老师,冯旭晖隐约记得她还教过自己拼音。据说,就是她给姐姐当的介绍人,姐姐就嫁到了那个山冲里。安红菱返城之后,姐姐绿禾接了她的老师位子,在小学当老师教书。

“旭牯,你找对象了没?”姐夫问。

“没有。”

“该找了。你都二十三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在我们老家,都当爹了。找对象这个事呀,晚点也好。年轻时候不懂事,稀里糊涂的。找对象,不要找家里条件太好的,不然呀,做人不起,说话等于放屁,理都不理你。唉……”

冯旭晖脑子里想起了廖红。他没有跟姐夫说起廖红,没有承认廖红是自己找的对象。

老冯开锁的声音,看到冯旭晖房间的灯亮着,就搓着手直接进了冯旭晖房间,带进来一股寒气。他坐在床沿,把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收拾了一把,然后对姐夫说:“局里准备开一个食堂,到时候把禄仔搞到食堂做事吧。”

“食堂?做饭菜?那叫什么正经工作!”

“怎么就不是正经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在老家,根本就觉得,食堂就是伺候人的。叫人看不起,您不是不晓得吧。”姐夫说话的语气虽然客客气气,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毫不含糊,就是不想干食堂。

“你还嫌弃,这是禄仔的运气。原来税务局没食堂,吃饭都是在旁边的百货公司食堂搭伙。现在有条件自己开食堂了,才有机会进食堂。”

“这个,不行吧……”

“其实,在农村蛮好。安安生生作田,很简单。我也晓得,是绿禾不甘心。”

“那是自然,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在城里风风光光的,另一个还在山冲里受苦。”

“那是她自作自受!”老冯说完,起身走开,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老冯雷打不动地起床,撒尿,开门出去。一系列响动,把冯旭晖和姐夫都弄醒了。接着冯旭晖也跟着起床,撒尿,开门出去。

“这么早,天都黑的,你们干什么去?”姐夫从门里光着膀子探出头问。

冯旭晖一身运动装,对姐夫说:“你没看出来?搞运动,跑步。”

“你爸爸也跑步去了?”

“嗯,就是他规定的,每天早上要像部队出早操那样,起来跑步搞运动。”

“你等一下,我去看看。”姐夫说完,就回房间穿戴好,很快就跟着出门了。

“你跟着干什么?你能跑步,跟得上我吗?”

“我想看看,城里人早上在干什么。我说,这么冷的天,在被子里暖和不好吗?你看,地上还有雪,滑一跤怎么办?”

“马路上的雪骑车压走了,不滑。你看,那不是有人在跑步吗?”

“也是哦,这城里人真的奇怪,有力气不使在工作上,倒有闲工夫跑步,力气都使完了,哪有力气做事呀。”

冯旭晖忍不住笑了,对姐夫说:“你记得你们小学围墙上的标语吗?”

姐夫想了想说:“记得,加强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哦,我晓得了。我也跟你们跑步看看。”

一路上,姐夫听冯旭晖讲话。这些话,冯旭晖小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但是因为不懂事,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理解。现在再听,能够明白一些了。

在农村,姐夫算得上“文明人”,他不用下田干活,成天挑着担子走十里八乡修锁修伞修拉链什么的,吃的是手艺饭。

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的老父亲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有了改良下一代的先行意识,对两个儿子找对象都有高标准,那个标准在乡下估计难找。他哥哥苦追烂缠当年公社的社花,因为很穷,没有追成。这个弟弟,早就瞄准了这些城里来的女知青,隔三差五到女知青这里问修拉链什么的。但是,谁都不搭理他。

他听安红菱说到冯绿禾的苦闷,想撮合他们。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冯绿禾看上去就是一个城里人,而实际上的户口是乡下人。他喜欢城里人,但城里人不搭理乡下人。绿禾这个城里人一样的乡下人,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开始,绿禾没答应。后来,是安红菱要返城了,答应把语文老师的岗位给绿禾,绿禾才答应。

姐夫从小体弱多病,但在乡里还算得上是个名人,很爱哭,哭声很是响亮。在当年那没有音响和电视的年代,他这哭声还一度成为打破沉寂的美声,七大姑八大姨们聊天时,他就在边上为她们伴声,反正每天都要哭它个把小时,就是哭,哭,哭,大都是没有理由和原因的哭,有人来哄,他则哭得更甚,乡亲也习惯了,要是哪天不哭,立马有人会问:“明天是不是要下雨啊!”这一哭功练到八九岁才见收,呵呵!要是那时候没有出蒋大为,他估计这第一男高音歌唱家是成名有望了。

姐夫说,他从小就与众不同,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姑妈是卫生院的,拿来紫药水全身涂个够,活相怪兽。大人看在爹娘的份上还都喜欢逗他,可哥哥和三个姐姐都不喜欢他,小朋友们都躲着他,倒是苍蝇虫子欢迎他,坐到哪都围着他转,捉磨着找个脓较多的地方下口,如今头上还明显记着当年的光荣事迹,他爱哭的另一好处就是起到了驱虫作用。

这个时候,冯旭晖才留意姐夫的头,那一年四季都扣一顶帽子在头上的样子。小时候,大家都喜欢戴军帽,冯旭晖就以为姐夫也是喜欢戴军帽,也就没去联想头上长疮的问题。

“老娘生了我这么一个爱哭病鬼也很烦躁,经高人指点请来道士为我算命,说我命硬要送给外姓人才能养活成人。这笨老娘也没有进行经济上的调查和政治上的审察,就把我送给村附近一户最穷的人家做崽,我称他们为二叔二妈,而且二叔还是个文革时被批斗的臭老九。后来我得了二次黄胆肝炎,一次肺炎和长豆豆发烧三天三夜四十几度,好在这臭老九家风水好,小命才算是保住了。虽说是送人,但相隔不远,倒是快活,哪家有好吃的吃哪家,哪家被窝暖和就住哪家。”

“二叔落实政策后,到外地教书,每次回家总会带上苹果或馒头给我们吃,家太穷一个苹果分成四份,馒头也是切成四片,我的那份总会稍大一些,他总是慈祥的看着我,拉着我依在他身旁听他和亲朋好友聊天,不知情的人以为我是他们亲生的。二妈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朴实勤劳话很少,会一手很精的针线活,因为就我这么一个崽,每到过年,她总是帮我缝制漂亮的衣服,如果我跑回亲生父母家过年,她也会在大年初一过来一早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帮我穿上。虽我长得丑,但在当时有这身装扮还很是让我臭美,他们一家比我亲生父母哥哥姐姐更亲。”

后来,二叔退休,把工作给了他自己的女儿。二叔二妈去世了,但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姓名,他总会主动说起有两个姓,一个姓李,一个姓周。这也许是他对他们的怀念之情吧!

冯旭晖只知道姐夫姓周,这次就知道,他还有一个姓,姓李。周姓是父亲的姓,李姓是二叔的姓。但是,他对外都是说姓周。尽管如此,周姓人却把他当李姓人,不怎么管他。所以,他找对象的要求是比照着周姓标准的,但是,他的个人条件、家境条件都不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对象。

姐夫这一路的碎碎念,让冯旭晖进一步了解了这个姐夫,也知道了姐姐绿禾嫁到山冲的缘由了。这个姐夫跟乡下农民有一点不一样,很有点幽默感,还带着一点自信。

怪不得姐姐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风趣幽默,生活应该很有意思。冯旭晖对姐夫有了进一步的好感。这人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成天在一起却话语很少,因而相互并不了解;而有的人只偶尔在一起,却好像很投缘一样,一股脑地倾诉,恨不得把前世今生全部倒给你,让你了解一个够。这样的感觉,冯旭晖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去张家界的时候,廖红对魏鹏说了海量的话。魏鹏当时就发感慨说了。老冯要是这么爱说就好了,不至于父子俩个仇人一样,或者陌生人一样。

冯旭晖想问一下老冯与娘的关系,为什么把娘丢在乡下受苦,每次探亲回家都要跟娘吵架,每次假期没休完就回城里去了。以至于娘身体吃亏,过早地累病了,累死了。但是,他早已习惯寡言少语,话到嘴边又咽下,没问,何况,那些事情恐怕姐夫也不知情。

早饭是老冯做得干扣面。吃完之后,姐夫真的要跟冯旭晖去铁运中心找肖锦汉。冯旭晖说:“这大雪天的,厂里要组织机关干部去铁路上铲雪,肖书记怕是没时间。”

“你带我去认一下门,我下次自己去。”

“上班很远,你又没单车。”

“你骑车带我。”

“路上很滑,摔一跤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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