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来了,快快上楼。”毛姨看到男人跟冯旭晖的单车,老远就对着他们喊,笑呵呵地去了头上的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然后就把饭店窗口的板子,一块一块地合上。
冯旭晖问廖书记:“不在饭店里吃饭吗?”
廖书记说:“今天人少,不用在店子里吃,在家里舒服一些。”
说话间,毛姨麻利地把店子的门锁好,上楼了。就在冯旭晖停好单车准备上楼时,下意识地看了马路上一眼,就发现大徐的眼睛朝这边看,然后又移开了视线。冯旭晖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冒出大徐的“马屁精”“有求于人”的不屑。
冯旭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楼,进了屋。跟第一次到这个家庭一样,廖红的闺房依然关闭着门,不同的是,屋里没有谢国良,不知道从闺房里走出来的人,除了廖红,是否还有赵芳菲。
想起赵芳菲,就想起了师父赵德惠。第一次到廖书记家里来就是师父“押着”来的。那是冯旭晖第一次到领导家送礼,为的是能够在拿到大学文凭之后,顺利地留在段机关当干部,而不是“以工代干”,或者被遣回到班组。冯旭晖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一口气不顺,就可能意气用事。
坐下来之后,廖红回来了。
“下班了。”冯旭晖主动打招呼。
“哦,是小冯……不是,是阿旭哥。”廖红看到父亲之后,才想起改口。说完,径直进了闺房。
被韩啸波称作“冷美人”的廖红,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即使原先在小集体上班,也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廖红才从里间屋里出来。她换了一套衣服,白色的衬衣从里面翻出来,显得白净多了。比肩略长的粗辫子,很是齐整地分列在两边。她第一次主动跟冯旭晖说话,她就站在闺房门口说:“阿旭哥,昨天,我们夜校的同学聚会,我以为只是吃饭,然后去对河跳舞。没想到,领头的班长,竟然要我们去声援他,到他们厂子去游行。”
“游行?为什么。”冯旭晖不解地问。
“说什么,他们厂子被少数人以合资合作的名义,卖给了香港商人。他让我多喊些人,我看你是团支部书记,手下人多,你能带一帮人过去吗?”廖红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了一通。
廖红说的这事,冯旭晖也听谢春鹏说过,他老婆在纱厂一分厂,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有些外商愿意投资接管。但是,厂里的职工不买账,说这是“卖厂”,以后厂子里的事,都要听外商的。
冯旭晖对这事没有仔细想过,习惯性地向廖书记求助。廖书记正在厨房里出来,听了冯旭晖的话题,略加思考后说:“小冯你是工会主席,铁运中心工会主席没跟你讲过波兰团结工会吗?这样的事情,不是用游行的方式解决的,应该职工民主表决决定。”
冯旭晖点点头,对廖红说:“还是廖书记厉害,一句话切中要害。不能去游行,而是走民主程序,职工自己决定。”
“这么说,我就不去参加游行了。阿旭哥,我原来答应班长了,不去的话,是不是失信于人呀。”廖红显得为难。
廖书记佯装不悦地说:“傻丫头,刚刚小冯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这件事,要走合法程序,不能搞游行那一套。游什么行,这不跟当年贴大字报一样了吗?不能去,你绝对不能去!小冯,你们团支部也通过读书活动,把这个道理讲清楚。咱们段里的青年人,绝对不能参加游行。还有你,廖红!”
廖红觉得父亲小看了她,跺脚说:“我不去参加,我是问,失信于人怎么办?”
冯旭晖说:“这样吧,我去跟你们班长说。我去劝他采取合适的方式。”
廖书记说:“小冯,你多帮帮她。这傻丫头,单纯,脑子简单。人家把她卖了,她还可能帮人家数钱那种。”
廖红一屁股坐在桌前,不服气地说:“才不会!”
接着,廖书记就边喝酒,边说起了这个女儿。而且还把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指给冯旭晖看,这些照片,冯旭晖没有仔细看,这次被廖书记拉着手,走近了端详。看廖红16岁这张照片,多么标致,白净的脸,油亮的头发织着辫子,眉目多么清秀,微起的唇,显出温柔而又刚毅,很有大家风范。冯旭晖在想,若她在一个操控室或什么机关工作,凭她的气质容貌,定会是许多人为之倾倒的。
毛姨一味地笑,偶尔也说:“小冯呀,你打小没娘,以后就经常来家里,我退休了,有时间做饭菜。看你手上的毛衣都松线了,一会脱下来,让小红给你补几针。”
冯旭晖一愣神,看着廖红。廖红夹菜的筷子停顿了,不由自主地看着她妈妈,然后看着冯旭晖那毛衣衣袖。没好气地说:“妈,要补针也是你去补。”
毛姨微笑着说:“我是把小冯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你就应该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给他补针这样的小事,不是妹妹应该做的吗?”
冯旭晖窘迫地把外衣衣袖往下扯,遮住里面的毛衣衣袖。毛姨看着好笑,对冯旭晖说:“快脱下来,让小红补针,飞快。”
局促中,冯旭晖站起来,把毛衣脱下来,递给了毛姨。毛姨仔细看了看,就交给女儿。廖红结果衣服,就进了里屋,关好门。
廖书记看女儿走开了,这才对冯旭晖说:“小冯呀,上次错怪你送礼的事,你还记得吧。”
冯旭晖当然记得,那次师父赵德惠“押送”他到廖书记家送礼,为的是毕业后不当铁路工,稳稳当当地当干部。如果不是这样,师父可能没有这一劫。冯旭晖说:“记得,只是对不住师父赵德惠。”
“是呀,赵德惠是个有个性的人,但是对你很喜欢,很看重,你知道吧?”
“知道,他教我书法,教我写通讯报道,他见我跟我爸闹僵了,就收留我。”
“知道上次为什么我误会你送礼了吗?你师父是让你来提节的,你毛姨没有跟我通气。你师父也没跟你挑明……结果,你看看,害我对你发脾气。哈哈哈哈。”
“提节?”冯旭晖咀嚼着这个词,疑惑地问:“您是说,我师父让我给您提节?”
廖书记已经没了在单位的严肃,继续打着哈哈说:“赵德惠呀,为什么叫他老猴子,就是做事鬼机灵,一下子摸不到他的想法。我都被他蒙了。”
等他们酒过三巡,闺房的门打开了,廖红拿着毛衣出来。冯旭晖看着整整齐齐的衣袖,借着酒劲摇头晃脑地说:“廖红,我要为你写一首诗,名字就叫毛衣。我要等在下一期的《天梯》上。”
“是吗?好期待呀。”廖红大概觉得这是冯旭晖的酒话,并不在意,说话带着调侃的意味。
“你不信是吧?我这就回去写。”冯旭晖虽然喝高了,但是心里明明白白的,居然看出了廖红的调侃。
一路上,冯旭晖骑着单车,飘飘然回到了家。他很兴奋,躺在床上想着廖书记家里的事。冯旭晖的脑海里,不断地“播放”着廖书记、毛姨的讲话。看起来,师父赵德惠在撮合自己跟廖红……
想着这些,冯旭晖热血沸腾。他觉得,师父赵德惠是想把徒弟冯旭晖跟廖红之间这层窗户纸捅破。廖红16岁那张照片,不时闪现出来。他喜欢那张照片,或者喜欢照片上廖红的样子。
冯旭晖坐起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影集,看着自己的照片,跟廖红16岁的那张照片进行对比。心里想,我虽然也自以为较为不错,但与她相比,似乎还欠那么一点点。我也不会有胆量去向她求爱。她也未必肯答应和我成为这种男女朋友的。
就这样,冯旭晖抱着影集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看着手边的影集,他想起昨夜的胡思乱想,不由得笑了。上班之后,冯旭晖问廖书记,廖红是不是上白班,廖书记说是中班,下午四点接班。冯旭晖把廖红三班倒的时间规律搞清楚了,在台历上做了笔记,依次推算。
“小冯,我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争强好胜。女大十八变,长大了,不服管了。你主动些,帮着管一管,千万不要跟着他们夜校同学去游行。搞不得!”
冯旭晖感受到了廖书记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让他主动找廖红,而且,这也是师父赵德惠的意思。他说:“放心吧,廖书记,我下午四点钟就去工厂站找她说一说。”
“嗯,你们是年轻人,可能有共同话题。而且,她平时最喜欢看《天梯》上的文章,尤其是你的文章,她还问过我,这个阿旭是什么人?廖红吧,嘴巴上要强,不会轻易说那些喜欢呀,欣赏你的文采呀一类的。”
“真的?可是,我原来辅导她功课的时候,她都不怎么理睬我。确实是很傲气的小公主一样。”
“听你毛姨说,廖红看你师父待你像自己的崽一样,说你是赵家的郎崽子。”
“郎崽子?跟赵芳菲吗?廖红怎么想的?”
“可能赵德惠也看出来苗头了,那时候小菲没有正式工作,在小集体做事,配不上你。记得黄满志给你做介绍那次吗?那个妹子是赵德惠的老乡的孩子,他觉得不行,硬是让韩啸波给搅黄了。”
冯旭晖这才想起那次相亲的经历,奇奇怪怪的,原来是老猴子在搞鬼。廖书记补充说:“这个赵秀才呀,他对你有一种说不清的喜欢,因为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生怕你走错了路子。他就像你的长辈一样关心你,管着你哩。”
往事历历,冯旭晖突然长叹一声。工务段这个地方,进厂的时候是被安排的,甚至是排斥的。但是,这里的人却是淳朴的,对他这个同样是“半边户”的,没娘的伢子,给与了很多的同情与关心。黄满志、赵德惠、廖书记、琳姐、肖锦汉……
下午四点,冯旭晖到工厂站站场找廖红,办公室就在信号楼一楼。一股暖流从办公室往外溢,两个女人围着火炉织毛衣、喝热茶。冯旭晖微笑着,等着她们答复。两个女人就看着他,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说,廖红请假了,跟谢国良都请假了。冯旭晖觉察到,那女人刻意把谢国良他两说得特别重音,像是强调,或者提醒,或者不怀好意。
冯旭晖道了声“谢谢”,转身走出办公室。他预感到,廖红去了那个小厂,可是,具体是什么厂子,当时忘了问。冯旭晖骑着单车往厂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正赶上游行队伍,人很多,他只能步其后而缓缓行走,边走边找寻廖红。
没看到廖红,冯旭晖就停下单车问游行队伍里一个发牢骚的中年妇女。“大姐,你们是哪个厂子的?”
那个大姐恶狠狠地盯着冯旭晖问:“哪个厂的?你是什么?是干部老爷吧。滚远点,你们卖厂得好处,我们小老百姓怎么办?喝西北风,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厂子的领导跑了,我们找区里找市里。”
看着这群群情激奋的游行队伍,冯旭晖像看热闹的路人一样,跟随队伍走了一段,他确定廖红应该不在队伍里,才返回段里。他直接去了书记办公室,说了廖红请假的事,也说了市里一个小厂子上街游行的事。很担心廖红会参与其中。
“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廖书记坐立不安地骂着。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片刻之后说:“喂,我说大个子,我那女儿你可要严加管教啊,不会,我绝不会怪你。今天,廖红请假了,到哪去了?你一会给我问一下,不,马上问。马上要下班了。哦,对了,你们是倒班的,还没下班。这段时间,不要给廖红批假。她没什么正经事,我知道。”
一会儿,大概是对方知道廖红请假的理由了。廖书记说:“好好,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准假。我放心了。过几天到我家来喝酒。挂了。”
放下电话,廖书记说:“一个朋友家死人了,她去帮忙了。”
冯旭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对廖书记说:“廖书记,我想来个调虎离山,怎么样?”
“调虎离山?说说看。”
“您不是答应我们团支部一次外出旅游吗?去张家界。”
“你是说,现在去?这天气不好呀,冷哩。”
“冷,怕什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正好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嗯,有道理。你们合计一下。我原则上同意,我马上跟刘学彬通个气。对了,你要把廖红给带上。”
“当然,我都想好了,我们工务段团支部跟他们工厂站团支部联合搞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