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税务局小院里哗啦啦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声音,下雨了吗?冯旭晖仔细一听,应该是的,却懒得去看。他心里懒洋洋的,是那天晚上从师傅赵德惠家里回家之后,他一直在思索着。
那天夜里,他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吃饭,隔壁阳胡子跟黄满志的大声说话,钻进了他的耳朵。之前,他从来没有联想过,自己的家庭就是典型的“半边户”,也没区分过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差异。黄羚素的哭声让他想起了姐姐绿禾,多年以前,准确地说是他才17岁的时候,高二快毕业那一年,姐姐也带着儿子来央求父亲退休顶职的事。他那时忙着高考前的复习,没工夫去问具体原因,只知道姐姐不辞而别地离开税务局,回到乡下去了。
技校毕业那年暑假,冯旭晖和表弟去看望山冲里的姐姐,姐姐糟糕的生活状况,让他和表弟没住两天就匆匆离开了。姐夫隐约说起已经读初中的外甥,让他在城里帮着找临时工做,离开山冲。
他那时候也就19岁,在前一年暑假打过一次暑假工,在建筑工地上推翻斗车送红砖、水泥、砂子一类的东西,上脚手架的竹跳板时,摇摇晃晃的恐惧,一个月做满就拿着三十块钱走人。心想,再也不去干这活了。
对姐夫的话,冯旭晖嗯嗯啊啊应付过去。随即问起姐姐找父亲退休顶职的事,怎么没下文?姐夫说不清楚,只知道姐姐回去之后,一直阴着脸,他也就没问。
但是,冯旭晖对父亲把退休顶职指标让给小曼姐,却更加有看法了。看法归看法,最终没有变成说法,他始终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对父亲的不满与漠然。
是黄羚素的遭遇,让冯旭晖联想姐姐绿禾。父亲的想法,莫非跟黄满志的一样?如果是,他内心对父亲的埋怨好像会释然一些。
可是,父亲最终把这个“香饽饽”给了小曼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税务局小院也曾掀起一阵波澜。小曼姐成了老冯户口本上合法的女儿,金阿姨的名分也在户口本上的“妻子”一栏里了。这下,冯旭晖彻底寒了心。父亲对冯旭晖生身母亲的承诺,因此变成了虚伪的谎言。
唯一遗憾的是,对小曼姐的好感,甚至是幸福萌动的情感嫩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壶滚烫的开水,苦苦挣扎之后,渐渐地死去了。
父亲大概在办公楼的屋顶棚子里做完了晨练,开水侍弄热带鱼。父亲虽然年过花甲,但是从部队保持下来的晨练却没有丢弃,风雨无阻,遇到天气不好,就改跑步为做操。冯旭晖小的时候,也曾被父亲强行拉起来跑步,参加工作后,看到冯旭晖在铁路上累得回家就找床铺,老冯也就随意了。
冯旭晖也起床了,见父亲在用黄颜色的塑料水管吸附着浴缸里的粪便,很是细心,就像照看着亲密伙伴一样。自从对面义哥一家搬走,小烨陀上学了,很少来这里,金阿姨、小曼姐再也没来过。突然,冯旭晖觉得老冯很孤独可怜。
他看看外面的院子,地上干干的。就诧异地问:“爸,早上没下雨吗?我怎么听到了雨声,是做梦吧。”
老冯对着鱼缸说:“是下雨了,夏天的雨,孩子的脸,忽而晴忽而雨。”
吃了干捞面,冯旭晖去上班。刚到工务段小院办公室,冯旭晖看见师娘夏菊英正好在,就听到苏云裳说,可以组织开会了。
等冯旭晖上了办公室的台阶,苏云裳说,你怎么就给廖书记看呢?刘段长说了,我们还没讨论的。
冯旭晖一听,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从苏云裳的语气里感觉到了委屈,就小声说,我的汇报方案写完了,就是给廖书记审阅的呀,这不是廖书记主管的事情吗?符合正常程序的呀。
廖书记没在,回老家去了。苏云裳大声说着,眼睛直眨,嘴巴往刘学彬办公室努。
不在呀,那怎么办?上面催着我们报方案了。冯旭晖明白了苏云裳的意思,也提高声调说。
苏云裳这才走到刘学彬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正在那里修改文稿,就对他说,刘段长,我把方案草稿给你吧,有时间我们一起讨论讨论呗。
那可以呀,开会讨论吧。刘学彬抬头看了苏云裳一眼,笑着说。
现在吗?
嗯,现在,你们不是说上面在催吗?
夏菊英站在刘学彬办公室门口,局促不安地搓手,在进退之间徘徊。“嫂子,你就回家等消息吧,我们马上开会。”刘学彬客气地劝夏菊英。
夏菊英只好退到门外,对冯旭晖说:“阿旭,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帮我想想办法。”
“好,我知道。”冯旭晖答应了,夏菊英也就不放心地走开了。与苏云裳、冯旭晖到刘学彬办公室,坐下来逐条修改。冯旭晖在纸质材料上用红笔做标记刘学彬对着文档标红部分提起问来。冯旭晖一一解答。
完了。走出刘学彬办公室,苏云裳说,你不知道,刘学彬刚刚声音很大,吓人哩,以为出啥事了。哎呀,不就是要修改文稿嘛。这么大的声音。
所以呀,冯旭晖也故意提高分贝说“程序正常”呀。看他还怎么说。
你来了,刘学彬的声音好多了。
这一段时间,工务段小院布满了阴云,传言很多,大家各怀心思。早会上,话题集中在退休顶职上了。有的说,廖书记要退休了,以后就是刘学彬说了算。廖书记家里也不安宁,女儿廖红坚持要当全民工人,不想进大集体。廖书记现在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也有人说,大概是提出退休顶职的人过多,有些影响生产经营了,总厂的政策有所调整,分期分批办理。
这下,工务段机关小院热闹起来了,大家都想赶第一批,好像担心后面的批不了。
赵德惠本忧心忡忡,想赶第一批,就让儿子赵小奇报了名。他自己回老家找派出所改年龄去了。
苏云裳把方案直接报给了廖书记,而段长刘学彬却批评她,没有事先给他过目。苏云裳解释,具体经办是冯旭晖。所以,刘学彬当即大声批评了这件事。而冯旭晖一进小院的门,刘学彬就没有吱声了,踱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苏云裳很蹊跷,刘学彬对冯旭晖好像天敌一样的畏惧,既不主动打招呼,也不直接给冯旭晖安排工作。实在绕不开,刘学彬就让苏云裳转达工作。她就想,刘学彬跟冯旭晖都来自于工厂站工区,莫非刘学彬有什么把柄落在工厂站工区?
“蔡大个,你怎么来了?”冯旭晖看到蔡大个匆匆忙忙地下单车,问道。
蔡大个不像平日里那样嘻嘻哈哈,而是一脸凝重,说:“你不知道,昨晚赵秀才家出事了。”
“嗯?我怎么不知道,我师娘刚刚还在段里,都没说什么。”冯旭晖诧异。
“我现在不便跟你说,刘段长叫我过来。我先去他办公室,回头跟你说。”蔡大个说完,就径直去了刘学彬办公室。
“关门。”随着刘学彬的声音,蔡大个回头把门关上。
十几分钟之后,蔡大个从段长办公室出来,到苏云裳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刘段长叫你,可以开会了。就在他办公室。”
刘学彬还在办公桌上看着资料。“刘段长,人齐了。”蔡大个提醒刘学彬。所谓人齐了,其实只有四个人,苏云裳、冯旭晖、蔡大个和刘学彬。
“怎么办?保卫科袁新辉拿住赵小奇了,偷废钢铁。”刘学彬手里一张纸条。“如果按未满18岁,则可以教育教育之后放人。如果满了18岁,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什么?”冯旭晖、苏云裳的眼神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期待着对方重复一遍。没有得到重复,他们便自己重复了一遍“赵德惠家的儿子赵小奇?偷废钢铁?”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那会怎么样?”
“蔡建申你来回答,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刘学彬说。
蔡建申就是蔡大个,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神明亮,不疾不徐地说:“如果是未满十六周岁,则不需要对盗窃罪承担刑事责任,责令他的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如果是已满十六周岁不满十八周岁,需要对盗窃罪承担刑事责任,根据涉案金额由法院定罪量刑。但是不满十八周岁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自首情节可以从轻处罚。”
这段话背后意味着什么?冯旭晖看着刘学彬,刘学彬的眼神并不是严肃,而是爱莫能助。好像是说,太可惜了。
冯旭晖问:“那就是说,赵小奇顶职是不可能了?”
蔡大个点点头说:“至少这次,第一批是不可能。”
“什么意思?你这个蔡大个,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说一半留一半呀!”冯旭晖急切地说。
刘学彬说:“廖书记不在,只能我们来协商了。党政工团,至少我们来了三个,加上法律顾问,我还把赵德惠的老婆夏菊英喊过来,就是要赶快定下来。刚刚我为什么对你们办事提出批评,就是这件事事关重大,而你们还不跟我汇报。”
苏云裳解释道:“我们不知道赵小奇出事了呀。”
刘学彬没有听他们解释,继续说:“我刚刚跟蔡建申咨询了一下,赵德惠不是回老家改年龄去了吗?我觉得,不是改大年龄,而是改小。明白吗?”
“什么意思?是改到16岁?而不是18岁。对吗?”苏云裳马上意识到刘学彬的言外之意。
蔡大个解释说:“是的。”
冯旭晖也明白了,未成年人偷盗,会从轻处罚,如果改成了18岁,那就意味着再也不能顶职进厂了。
刘学彬说:“你们,谁去跟赵德惠家老婆说一下,让赵德惠把他儿子的年龄改小。”
“冯旭晖去吧,你们关系不错。”苏云裳说。
冯旭晖心里蹊跷,有点不安。他说:“我可以去跟师娘说。不过,我一直都奇怪,小奇偷盗废钢铁,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去偷,而且还被逮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想能不能换一个思路,能不能找袁新辉……”
蔡大个忽然间强烈咳嗽,打断了冯旭晖。接着,他起身,开门,到葡萄架下的水龙头下,两只手捧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洗着鼻子,忙乎一阵才回到刘学彬办公室。
“刘段长,我不舒服了,我要去医院。你们继续吧。”蔡大个不等刘学彬答应,再度咳嗽着,憋得脸通红,转身走了。
“你去吧,你该解释的已经解释了。”身后,刘学彬的话语随即跟了过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冯旭晖的决定。
师娘夏菊英在走道上说,我要问一问这个该死的赵德惠,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说完,气冲冲地往外走,也没跟喊她来段机关的刘学彬打招呼。
“喊住她,阿旭,你不是还要跟她说事吗?”苏云裳从办公室快步走出来,看着夏菊英远去的背影,提醒着冯旭晖。
“她在外面,应该是听到我们的说话。”凭冯旭晖对师娘的了解,不会这么反常。师娘开血鸭店,待人之道非常热情周到,总是满面春风,像这样不跟他们知会一声就走人,一定是极大的气愤。
“你去追她呀,阿旭!”苏云裳着急地说。
冯旭晖说了声“好”,就骑车追了出去。
冯旭晖把车停在工厂站工区,准备走铁路去血鸭店。他想先跟阳胡子说一下,让他一起去铁运中心大院保卫科找老战友袁新辉,把小奇偷盗废钢铁的事情化解一下。
“阿旭,你来得正好。”没想到曹向荣也在,把冯旭晖拉到一边的铁路上。
冯旭晖把曹向荣的手拨开,说:“我现在没空,我有急事,真的……”
“算了吧,从来没有见过你阿旭有什么急事,期考你不急,分配到工务段你不急,天塌下来你都不急。”
“不是我的事,是我师父赵秀才家里的事。我要跟阳胡子去保卫科找袁新辉。”
“找袁新辉?你去找他?那不是自取其辱吗?”还没问什么事,曹向荣就觉得这事不靠谱,他继续说:“袁新辉在上次‘海选’的时候,跟我们技校生结下了梁子,死结!你不能去!”
“也是哦……”冯旭晖马上冷静下来。尽管他没有计较袁新辉,但是袁新辉不一定不计较他们。平时,袁新辉见面还是跟他点点头,似乎没有芥蒂。那就让阳胡子一个人去。
在阳胡子从班组去保卫科的时候,冯旭晖跟曹向荣说起了赵小奇偷盗废钢铁被袁新辉抓住的事情。还说了蔡大个对赵小奇改年龄的看法。
“对了,蔡大个也很反常,开着会就走了,为什么不说个具体意见……”冯旭晖说着就要去休息室找蔡大个。被曹向荣拉住,劝道:“你不要去找他,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滑头。”
“怎么说?”
“我们班呀,就你冯旭晖单纯。你说去保卫科找袁新辉,在他这个学法律的人那里,这就是知法犯法。所以,他走开是对的,实际上是支持你的,但是他不能表态。只好开溜。”
一句话,让冯旭晖茅塞顿开。两个人就在铁路线上,边走边说。“我们准备在赵秀才退休后,去我那里做血鸭,做成我大酒店的招牌菜。”曹向荣说了另外的话题。
“好主意!”冯旭晖当即说:“就做血鸭。”
“你也同意?我就是想求得外脑支持,看来我是对的。你去跟你师父说?”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