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浮着离愁别绪。
工务段里这拨老工人,干着活,却像丢了魂一样。过去总是咒骂铁路工这个后娘养的工种,干了三十年之后,突然间要离开了,心里竟然不舍起来。黄满志、赵德惠这两个冤家,开始互相递烟了。开始,赵秀才不接,他扬了扬手里的水烟壶。但是在铁路上作业时,阳胡子接了,转而递给赵秀才说:“你个老猴子,人家大麻子是一番心意,再不接就是官僚主义了哈。”
赵秀才望着阳胡子,斜了黄满志一眼说:“我是吸水烟的。”
阳胡子把烟点着了,然后栽在赵秀才嘴巴上,说:“吸!看看会不会吸死你。”
赵秀才就笑了,吸了一口,故意大声咳嗽。
“大麻子,你放心,我老猴子不会走多远的。我退休了,就把血鸭店做到街上去。”赵秀才好像明白黄满志的心思,逗着他说。
“我就在想吧,我们两个斗了一辈子,你这次要退休走人了,我反而觉得没味道了,你说怪不怪?”黄满志说完,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秀才看也不看黄满志,吹着水烟壶上烟灰,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复:“我跟你斗?我可从来都没有斗过,我只是跟你讲道理。”
“那也是斗,斗嘴。”蔡大个接话。
“你们是文斗,不是武斗。像啸哥跟阳胡子那样,才是武斗。”邓子聪也不甘落后,话赶话。
赵秀才之所以是秀才,自然是文气占多。平日里喜欢跟黄满志逗霸,其实也是逗乐子。
工务段机关小院热闹起来了,几个办公室的电话会此起彼伏地响,当然,苏云裳的电话最多。不过,这些电话不再是那些年轻人顺着“2704”来“侦察”的,而是五个工区的老工人,询问退休顶职的。苏云裳电话里说了一遍,老工人再一说,还是说不完整。苏云裳就跟工会组长说,可是工会组长说的,老师傅却担心说得不对,不权威,还是要往段机关打电话。
工厂站工区的喜欢给冯旭晖电话,说不清楚时,师傅赵秀才就会发脾气,让他马上回工厂站去。
其实,廖书记来过两次了,一次与苏云裳来的,一次单独来的,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每次都要针对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赵德惠的儿子小奇才17岁,意味着要放弃高中学习,还要改年龄才行。苏云裳的意见,小奇年纪太小,还在长身体,上班不合适,不如给女儿赵芳菲顶职。让小奇高中毕业考大学。
“就他那样,技校都考不上。”赵秀才叹了口气说。
“问题是,小奇不是城里户口,没资格考技校的。”苏云裳提醒。
“我晓得的,只是打比方。”
廖书记说:“如果参加还可以,就给他买一个计划外的‘农转非’指标,让他考技校。”
赵秀才问:“那个他?小奇?不如给小菲买一个靠得住些,我女儿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在这里补习高中。问题是,没钱。”
廖书记问:“你的血鸭店生意这么好,没赚到钱?”
“要四千块钱哩,血鸭店太小,一天才两三桌客人,只能够养活他们母子。”
有人说,赵秀才是当事者迷。他给段里其他老乡出主意的时候,头头是道,而且老乡们还请他喝酒感谢。但是,就像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样,他对于让女儿还是儿子顶职,一直徘徊不定。他说:“小奇这伢子不知道接触了什么人,开始变了。不学好呀。”
廖书记一听,马上想起韩啸波,就问:“是不是韩啸波还经常到店子里来玩?”
赵秀才说:“没有,自从到厂外文艺室上班之后,来得少了。”
廖书记说:“总之吧,你那个血鸭店人员太杂,而且喝酒发酒疯的,说话不把门是肯定的。再就是,打牌赌博的人是经常的。这些人对孩子的影响不好。”
赵秀才点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他有段时间想过让女儿带着她弟弟到轨道车班“团支部阅览室”去。那里,冯旭晖有时候也在。冯旭晖、韩啸波在工厂站工区时,在血鸭店的次数多,冯旭晖不打牌,赵秀才就让他陪着女儿、儿子去轨道车上搞学习。
看来,还是要把冯旭晖多喊到家里来。
廖书记没有直接给主意,而是说自己家里的处理方式。他跟赵秀才一样,也是一女一儿。不同的是,他的儿子学习成绩不错,考大学都没问题。所以,他家里是让女儿廖红顶职。
“廖书记也准备退休?”苏云裳问。
“不一定,很可能是我爱人退休,但她是大集体工,廖红不想顶她的职,想顶我的职。我是全民呀。”廖书记说这话时,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啊?您退划不来吧。大集体要看在哪里上班,如果像毛姨那样混岗在全民单位,跟全民职工待遇一样,几乎没什么差别。”苏云裳在工会,对政策最熟悉。
“这话,你去跟廖红说说,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些。我们当父母去说,她会不理解,会跟我们吵……”
“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苏云裳忍不住笑了。
铁路工当中,绝大多数是从农民中招工来的,他们带着很浓的重男轻女思想。很多人是让儿子顶职,女儿在小集体或者做临时工。赵秀才也不能脱俗,想着晚个一两年再退,到那时候看小奇的情况再说。可是又担心政策有变。
这些年,鼎钢这样两万多人的大厂,有四分之一单身职工都是“半边户”,有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盼着计划内的“农转非”指标,重点是考虑那些因工死亡和因工伤残丧失劳动能力的“半边户”,还有病亡或重病的“半边户”职工的家属,还有在农村失去母亲的“半边户”职工的孩子。
说起来,冯旭晖就属于母亲病亡才“农转非”的情况。母亲在农村的户口注销了,他的户口就随着父亲走,成了城市户口,就是城市里的居民,就能在城市里考技校,找到一份工作。冯旭晖有时候觉得,母亲的死换来了儿子的城市户口,否则他考技校的资格都没有。那么,他很有可能高中毕业就在地里盘泥巴。有时候,他觉得很亏欠母亲,又觉得不出息一点是对不起母亲的。
父亲说:“这些年来我婆娘有病,花了不少钱,现在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真拿不出四千元钱”
就是说,父亲是没有四千块钱来为儿子买“农转非”指标的。
农转非分为两种,一种是计划内的,这种指标不要缴纳城市增容配套费,也不要缴纳管理费。另一种是计划外的,这种指标要缴纳城市增容配套费,要缴纳管理费。
给段机关打电话的人里,也有工厂站工区的班长黄满志。黄满志也苦恼了,女儿黄羚素不知怎么也得到了鼎钢退休顶职的消息,也带着两个孩子跟了过来。
“爹爹,这是您的两个外孙。”黄羚素又让两个孩子叫“外公”。三岁的大女儿,乖巧地看着黄满志,怯怯地喊着“外公”。
黄满志找冯旭晖,让他帮忙问清楚,他女儿这样结婚了的情况能不能顶职。不等冯旭晖回复,黄满志就对女儿说:“你们回去吧,不要想着顶职的事。你现在已经成家,孩子两个,顶职来干什么?秋生怎么办?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而且户口跟娘,岂不是要三个农转非的指标?”
“黄麻子,你别走,我们舍不得你呀。”
邓子聪夸张的声音,引得休息室哄堂大笑。黄满志却笑不出来,拉着冯旭晖进了工具房,一屁股坐在起道器上,沉思了一会,然后对冯旭晖说:“我想,让我女儿顶职,那两个孩子就都可以解决城镇户口了?”
“你女儿顶职,除非离婚,不然是不可能的。”
“离婚?那是造孽。”黄满志明白了,不再问,走开了。
赵秀才在一边自在地吐着烟圈,对黄满志说:“当初你就是不听我的,把女儿接到城里来,不可能饿死吧。现在呢,老婆丢了,女儿也不亲。”
黄满志更是大声叹气,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看着赵秀才一家子,一个孩子顶职,“血鸭店”的生意也不错,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黄满志把女儿和两个外孙子安排在宿舍睡下,自己则挤在一个回家探亲的老乡那里睡。女儿给父亲跪下了,泪水滴落在床沿,哭诉道:“爹爹,不管怎么说,我是您唯一的亲生的女儿。别人都是让自己的亲生儿女顶职,您不顶职,指标只能是浪费了。”
见父亲不吱声,黄羚素继续说:“您也不要怪我娘,她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乡下,苦处很多。”
黄满志坐在小桌子边的凳子上,勾着腰只顾吸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不表态。
“砰”,阳胡子推门就进来了。屋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他嘻嘻哈哈打破僵局说:“我说大麻子,女儿带着小外孙来了,我请你们去吃血鸭。走吧。”
黄满志这才抬眼看着阳胡子,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吃么子血鸭,哪里有心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即使要去死,也不要当饿死鬼。走吧,不管什么事,饭是要吃的。”
谭晓风也来了,好歹把黄满志一家子劝到了赵秀才的血鸭店。三个平时来往多的老乡早已在那里等着,见到黄羚素之后,纷纷起身。“这是羚羚呀?啊呀,认不得了。有几年没见了。”
“我们农村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是呀,农村苦哇。像羚羚这样的,跟苏云裳她们差不多大,在城市里,唉,天上地下呀。”
几杯酒下肚,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
有的说,黄满志在单位也不容易,毕竟没有老婆孩子在,实际上就是一个单身汉。有的说,黄满志到底是老党员,操心重。班里有一段铁路线在煤气柜下,钢水罐车每天都打煤气柜下过,大意不得。若钢水罐掉道倾翻,引爆了煤气柜,可不是好耍的。黄班长休息时就到铁路上转,早来晚走勤巡视,有时晚上睡觉都不安神。遇到晚间抢修,黄满志就到单身宿舍扯了几个人,连夜干。他干活猛,大伙就跟着猛。可日子长了,“赵秀才”“阳胡子”等“内阁”成员也吃不消了,回到班说笑话的神气都没了,大伙的脸上就板结了,黄满志开的烟也不接了。
记得有一次,黄满志夜里抢修钢轨时闪了腰,住了院,大家轮流来照顾。后来,黄满志获得了总厂劳模提名。可是,每遇季节转换的时候,腰疼老毛病一犯,躺在床上没人照顾,也是可怜呀。
“唉,半边户,就不是人过的日子!造孽!”
“是呀,半边户就不是家。男人在城里过的是单身汉的日子,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那也是孤儿寡母的。以后呀,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在过这种日子。”
黄羚素听着,又哭了。两个孩子见了,怯生生地望着一屋子的男人,以为妈妈被欺负了,抱住妈妈的左腿右腿,大声哭着,喊着“娘——”“爹——”
黄满志想抱住其中一个外孙,却被吓得更加厉害,哭声也更大了。黄满志空着手站立在一边,对女儿说:“你也看到了,你也听见了,半边户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你说,你进了城,秋生跟孩子留在乡下,又是新的半边户。你在城里上班,总是惦记乡下的孩子,哪有心思工作。在鼎钢上班,稍不留神就会出安全事故,很危险呐!然后,孩子丢在老家,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呀……”
“我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在城里,得到好的教育,就像赵德惠叔叔一样。”黄羚素还抱有希望。
赵秀才这才说话,他说:“羚素妹子,我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看起来不是半边户,可是,毕竟他们几个都不是城市人,没有粮食供应,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人挤在这几间四面漏风的枕木房里,你看看,跟猪栏屋差不多。这日子,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早知道可以退休顶职,我就不该那么早结婚生子,这对活宝,成了我的累赘。唉……”黄羚素眼泪巴巴的。
赵秀才继续说:“我的两个孩子,在学校被同学们喊做‘半边户’,孩子们就好像低人一等一样。他们在这个枕木屋里学习,每天不是火车叫,就是喝酒人的大喊大叫,没有好的学习环境,成绩也上不去……唉,我也亏欠他们呀。我有时候真想捞个工亡,让老婆顶职,把孩子的户口都带上来。”
黄羚素走到门外,擤了大把的鼻涕,然后回到屋里说:“爹,赵德惠叔叔,我晓得你们的意思,我不要顶职了。我明天就带孩子回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