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这半个月的集训,冯旭晖的吃饭问题基本上是在曹向荣的小炒餐厅解决的。不单是冯旭晖,乐队的兄弟们都在那里“用膳”。遇到晚上彭老师有事不能来,或者集中排练大合唱部分时,只有电子琴配合,铜管乐器就休息,甚至还能喝点小酒。
曹向荣还是像在工务段那样,遇到人就甩过来一支烟,然后才开口说话。只不过,在工务段的时候,说话之前还要堆上一些笑脸,如今就看人了。他对冯旭晖保持着笑脸,而对韩啸波却不一定。冯旭晖偶尔也会抽烟,当然,他只抽白沙、郴州过滤嘴这样的好烟。抽烟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一眼韩啸波,韩啸波好像没有看到一样,那就是默认了。
或许是酒劲起作用,曹向荣却说着抽烟的好处。“阿旭,你还记得吧,在技校的时候,我是不抽烟的,还抓你们这些偷着抽烟的同学,害得你们恨死我了。”
“嗯,你那时是班长,听从学校领导的安排,你是在尽职,说实在的,啸哥他们没恨你。”冯旭晖淡然地说。
“恨你,是因为你爱打小报告,像一个马屁虫,专门讨好班主任,讨好领导。你想当优秀学生干部,我们懒得管,但是你把我们兄弟当成你上升的垫脚石,他娘的踩在我们身上……”韩啸波对这个话题有些来劲。
“打住,打住。来,喝酒,喝酒。”曹向荣发现这个话题不对劲,赶紧刹车,不让韩啸波往下说。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韩啸波真的住嘴,端起了酒杯,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曹向荣放下酒杯,继续说:“学校不能抽烟,因为我们是学生。但是,一进厂我就不是学生了,抽烟就没人管了,我也就抽烟了。你们抽烟我也不管了。”
“只有阿旭抽烟还有人管。”谢春鹏插嘴。
曹向荣看了看冯旭晖说:“这就是我跟阿旭的差别,阿旭是个好同学,但那是在学校。到了工厂,师傅们几乎个个都抽烟,而我们如果不抽烟,是难得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好像我们这些技校生都是城里人,是文化人,看不起他们这些自称是‘铁路宝’的人。”
韩啸波嗤之以鼻地说:“你就是会讨巧,见风使舵。”
“这不叫见风使舵,叫做入乡随俗。”曹向荣没有计较韩啸波的话,耐心地解释着。
“抽个烟,也能讲出那么多道道,真有你的。”谢春鹏不知道是奉承,还是讥讽起曹向荣来了。
“当然有道道了,你没发现吗?给老师傅一支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乎了。只要他接了你的烟,你说什么话对方都能认真听。因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你看得起他。”曹向荣说起他的抽烟心得,头头是道。
“嘭”,韩啸波把桌子一拍,站起来说:“曹向荣,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这不是在挑拨我跟阿旭的关系嘛!本少爷不让阿旭抽烟,反倒是害了阿旭了?”
谢春鹏把韩啸波按住在座位上,打圆场说:“啸哥,你喝高吧?曹向荣不是针对你来的,借他一个胆子,也不会跟你搞起来。”
看到这里,一直不做声的阳胡子先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说:“老子算是看出来了,曹向荣是个人才,你们几个技校生,谁也比不了。我看得出,你抽烟是为了快速接近这些老师傅,为你‘海选’当段长拉票。袁新辉输给你,不冤。我那个老战友是有勇无谋,你曹向荣才是有勇有谋。阿旭,不是我小看你,在曹向荣面前,你还只是个愣头青。”
“什么鬼话!”韩啸波再次站起来,直接冲到阳胡子身后,搂住他的脖子一个锁喉的姿势,然后对冯旭晖喊着:“阿旭,给我上!”
“喂,你们不要打架啊!打坏了东西要赔的!”毛姨早就关注这些喝酒的铁路工,生怕冯旭晖会冲上去。
冯旭晖没上,而是笑道:“阳胡子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愣头青,太简单,没心机。”
见冯旭晖没在意,韩啸波也就没脾气,松开了阳胡子。
“哎——这就对了。你们年轻人最好是少喝酒,不要喝多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还容易冲动,犯事。我看冯旭晖是个好伢子,你们不能把他带坏了。”毛姨嗓门洪亮,年轻人全都不做声了。
曹向荣虽然是年轻人,却是毛姨的领导。他觉得应该说一下,不能让下级占了上风。他说:“你们看看,你们听听,阿旭是没心机的人吗?他呀,是大心机。我们廖书记看好他,毛姨也喜欢他,不是大心机吗?我跟你说,我还要跟他讨教一些事呢。”
成了话题主角的冯旭晖,照样不适应,就尴尬地笑道:“你们几个都喝多了,尽是酒话。”
阳胡子“噢”了一声,好像是醒悟了什么,说:“我算是看出来了,曹向荣你是想请阿旭吃饭的,又担心阿旭不给你面子,所以把我们都请来作陪。对吧?”
曹向荣故作严肃地说:“咋能这么说呢,抽烟要一支支给,喝酒要一群群喝。”
韩啸波开玩笑说:“原先你的烟是当头炮,如今你的酒是过河卒,都是厉害的杀招呀。”
毛姨在一边提醒快下班了。见曹向荣起身时有些摇晃,就说:“烟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天天这么喝,铁打的身体也会坏掉。”
大家起身去隔壁的文艺室休息。冯旭晖被曹向荣留下,到他办公室喝茶,说是有事情讨教。他的办公室与韩啸波的办公室相比,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办公室。办公桌一边是抽屉一边是柜子,不是韩啸波的办公桌那种只是四根木柱杵在那里,瘦骨嶙嶙的感觉。柜子、椅子、沙发一应俱全,没有多余的杂物。加上曹向荣的“洁癖”习惯,办公室整整洁洁的。
坐下来之后,曹向荣就把茶水放到冯旭晖面前的茶几上,说:“毛姨是女人,不会懂我们男人的志向。烟酒这些事,科学利用,利大于弊。”
“怎么才叫科学?”冯旭晖突然想起了最近看到的一些关乎“科学”的文章,便问道。
曹向荣坐下,打开茶杯上的盖子,想了想说,“科学”,听起来是很带些褒义的。因为它是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谁都相信科学,这也是自然的事。很多人认为,当然也包括我,成了铅字的知识总该是科学的了,于是我便喜欢看书,也极信书本。可是,同一件事,不同的书有不同的看法,有的甚至观点绝然对立,倒叫我不知哪个是科学,或哪个更科学了。
比如睡觉,有的说应侧右而卧,有的则提倡睡左边为好,有的干脆折中,认为人睡觉不应总保持一种姿势,正常人,每十分钟就要改变以下睡态。
再如,报纸上曾登《健美强身操——倒立运动》,说这种“脚朝天”的健美功在日本、美国、西德很风靡,认为这种运动可拉长身高,对关节炎、脱肛、内脏下垂等疾病有独特功效。正在我练得来劲时,有本杂志当即泼了瓢冷水,说此项运动对眼睛有损害,可导致青光眼。你看,一个倡导,另一个警告,脚还朝不朝天呢?
再比如,本人一度为失眠苦恼不已,查看书本,有的建议睡前做点运动,这样造成人的疲劳感,就能一下子进入梦乡;有的则指出,睡前运动会使人兴奋,难以入眠…..
如此等等。此书说对,理由摆出一二三四,有条有理,应是“科学了”;彼书讲不对,原因有ABCD,有根有据,也该是“科学”的了。我该信谁?
同理,烟酒问题,不能简单地说“不好”。你认为呢?
曹向荣这背诵课文一样的语言,让冯旭晖想起技校时的语文课。他不知道曹向荣这些话,是他自己的观点,还是书中的思想被他借用。这番话列举的例子,也是他平日里思考过的,困惑着的。
“烟酒对身体不一定好,但是对于交际,对于开拓业务,绝对是有很多好处的。”曹向荣说。
冯旭晖知道,曹向荣已经尝到了烟酒让他尝到了甜头。最先,他的“飞”烟,让他“海选”成功,脱离了艰苦的铁路工作业。爱整洁的他,口袋里折放着一条格子手帕,时不时拿出来擦汗。老师傅们一般是一条毛巾搭在脖颈上,顺手擦一擦。他身上还备着“风油精”,不管是蚊子叮咬,还是碎石飞溅到脸上,都会涂抹一下子。老师傅感觉,曹向荣就不是铁路工的做派。
原本对曹向荣不感冒的冯旭晖,被他刚刚对“科学”的高论折服了。这个人,总是与众不同地大胆高调地表现自己,为的是得到领导的认可,然后得到重用、提拔。他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虽然这些做法,与冯旭晖格格不入,而且,他所要成为的人,恰恰是冯旭晖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但是,冯旭晖对曹向荣表示理解,人各有志嘛。他对曹向荣的有些做法甚至很是欣赏,比如,曹向荣帮着老师擦黑板。老师是喜欢的,对同学们也是有益的,可是,冯旭晖明明知道做得好,就算自己依葫芦画瓢,却是做不来的。
“兄弟呀,蒋主任找我了,同意把厂外食堂的小炒餐厅改造成酒家,条件是,解决十个职工待业子女问题。”曹向荣的神情和语气,显出亲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冯旭晖没有吱声,等着对方的下文。果然,曹向荣又说:“我想请你写一篇文章报道一下,从组织为职工解决孩子就业问题这个角度上下笔,在《鼎钢报》上宣传宣传。另外,在团刊《天梯》上也登一登。”曹向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这没问题。不过……”冯旭晖回复。
“不过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要做就要实实在在做好,不要搞成‘海选’那样的事,叫人看笑话。”
“呸,阿旭,你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吗?”
“我是说实在话的人,上次的‘海选’,我当时就觉得不靠谱,你我这样的技校生,没文凭,没工作经验,居然都能当段长,不失败才怪。我跟丁剑其不一样,别人笑话他‘海选’那报道,说是吹牛。他无所谓。我阿旭是要面子的……”
“好了,今天不说了,等你酒醒了再说。”
两个月之后,冯旭晖就参加了曹向荣“独好大酒店”开业仪式,他既是曹向荣请来的“记者”,又是乐队的成员。当然,他更多的时间在演奏,这种场合不像刚刚结束的“钢城音乐会”,不像彭老师编排配器的《苗岭之春》那样文艺,而是齐声合奏,看谁的声音大。这个时候,冯旭晖的小号作为“铜管之王”,声音穿透力自然是最强的。而韩啸波的长笛声,被淹没在气势雄浑的进行曲当中了。乐队有正副两个小号手,冯旭晖是副手,两支小号错开吹奏,各自都可休息一下。
铜管乐器在鼎钢这地方还不是很兴,也没人想过开业仪式上让铜管乐来凑兴,因而围观的人很多。仪式开始,领导站在前排一字排开。铁运中心工会主席主持,蒋溪沛致辞,总厂工会也来了一个副主席,还讲了话。最后,蒋溪沛跟总厂工会副主席揭牌,红绸遮盖的“独好大酒店”招牌赫然于人们面前。
掌声,炮竹声,铜管乐器声,形成了一片声浪,让路过的人忍不住驻足观看,对面“钢都酒家”的人也跑出来,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
仪式之后,冯旭晖就被曹向荣拉扯着,跟着蒋溪沛主任一行在大酒店里参观,听着他们的评价,作为通讯报道的第一手素材。
领导们坐在雅间,围了一桌,品尝着胡胖子亲自端来的菜。曹向荣站在门口,介绍着每一道菜的风格。蒋溪沛对曹向荣说:“你那十个待业的女孩子呢?让她们给这一桌上菜,也好让领导看一看我们安排待业青年就业是实打实的。这也是我们为职工解决了一件后顾之忧的好事情。”
曹向荣马上明白蒋溪沛的意图,叫胡胖子不要上菜,而是站在酒店门口当迎宾。
10个站段队、铁运中心机关科室的主要领导都来祝贺,都在雅间吃饭。曹向荣还是那样,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烟盒,一手递着香烟,脸上堆着笑说:“领导,欢迎指导。”
开餐之后,曹向荣在蒋溪沛那个雅间咨询着每一道菜的质量,领导们都说“不错,不错。”曹向荣堆着笑,附在蒋溪沛耳边说:“蒋主任,能不能请您到站段队、科室那里去走一圈,提个要求,以后单位接待吃饭,都必须在独好大酒店……”
蒋溪沛点点头,说:“是这样,我在这里陪总厂领导,不好走开。你把肖锦汉叫来,让他去把站段队长、科长们叫过来给总厂领导敬酒。”
曹向荣心领神会,屁颠屁颠地把肖锦汉找来。肖锦汉也屁颠屁颠地赶过来,给总厂领导敬酒。蒋溪沛交代肖锦汉说,第一,这里是铁运中心接待外来客人的“点”;第二,跟报社打招呼,在第四版头条好好宣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