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钢建厂三十年,有一系列活动。苏云裳工会这条线是具体组织落地的,开始忙碌起来。“献礼”活动是党政工团都可以挂钩的大型活动,团支部的“青年突击队”活动频繁,拣废钢铁,参加总厂团系统演讲,团刊《天梯》本来说要出专刊,跟冯旭晖协商时,冯旭晖提出,要有分量的话,就必须去跟各级领导约稿。冯旭晖把工务段小院门口的横幅标语换成了“献礼”的,还有抽出去参加乐队的总集训。参加乐队总集训的自然有韩啸波、阳胡子,韩啸波本来就在厂外文艺室上班,除了下棋,就是看管图书、乐器,每天闲得蛋疼,巴不得有集训,热闹些。
乐队的集训,请了市工人文化宫一个专业老师来指导。这个老师姓彭,高个头,不苟言笑,给每人发了两张歌谱,都是五线谱,一张是铁运中心的“自创”节目,大合唱《我们是火车头》,还有一个器乐合奏《苗岭之春》。
乐队只有电子琴手会五线谱,其余的人都不会。彭老师皱着的眉头,想发作,仔细一想又无奈地一笑了之。他伸出手来,问:“拿笔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会带着笔呀。阳胡子左瞧右看,喊了一声:“阿旭。”冯旭晖当即应了一声。
“你带笔了没?”
冯旭晖下意识地摸了胸口的衣兜,回复:“有的,钢笔。”
“拿来,彭老师要。”
冯旭晖把钢笔拿出来问:“彭老师要刻印谱子吗?”
彭老师接过钢笔,睁大了眼睛,喃喃地说:“没错,真正的钢笔,壳钢板的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呀,铁路工。”冯旭晖不假思索地回答。
彭老师不相信,但是看冯旭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就把钢笔还给冯旭晖,对其他人问:“我要的是能出蓝墨水的钢笔。”
冯旭晖从小号的布袋子里摸出一支圆珠笔问:“彭老师,圆珠笔可以吗?”
接过圆珠笔,彭老师就在左顾右盼,大概是找桌子凳子坐下来改写成简谱。韩啸波最机灵,马上说:“到我办公室吧。”说着,伸着右手引导彭老师走进主席台左边的屋子。
这办公室,的确有一张办公桌,有几个靠背椅,但是也有一些不值钱的彩旗、民乐班子的家伙什。电子琴、铜管乐器、架子鼓这些西洋乐器收藏在隔壁的屋子里,门上有着锁将军把门。
“你这也叫办公室?杂物间吧。”彭老师嘴角一扯,没好气地说。
“杂乱了一些,呵呵,我没收拾。”韩啸波把办公桌上的塑料棋盘一拎,像一个塑料袋一样把象棋子一股脑装进了“袋子”了,随手丢到墙角的纸盒里,腾出办公桌给彭老师。
“这屋子,原来是一个走路不平的老人在这守着,怎么?现在是你在这?”彭老师问道。
“你知道孙老头?他退休了。”
“这是伤残病老的人才安排过来的吧,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做这么清闲的工作?你也不像是身体不好的呀。”
阳胡子来劲了,马上接话说:“他有病。”
彭老师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韩啸波,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韩啸波也不解释,一个突然袭击从后面偷袭阳胡子,阳胡子大概是理亏,也就没有反抗。“阿旭,上!”韩啸波在喊。
冯旭晖看着彭老师,就笑着解释:“他们在开玩笑,不会打起来的。”
“上呀!”
冯旭晖大概觉得在斯文人面前动粗不合适,就对韩啸波说:“算了,阳胡子也没来真格的。”
韩啸波这才把阳胡子一推,继而讥讽道:“阳胡子,谭晓风把你掏空了吧。你才是有病呢,叫做肾亏。”
“啸哥!”冯旭晖的口气里带着提醒,意思是,别挡着彭老师说这些粗鄙的话语。
没想到彭老师却很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工厂就是工厂的样子,农民就该是农民的样子,真实就好。”
“就是!阿旭,我发现你现在都变了,都不像一个铁路工了。到了段机关,跟那些娘们在一起,人也娘了。”韩啸波对冯旭晖没有帮他对付阳胡子不满,借机发泄出来。
见冯旭晖愣在那里,细心的彭老师感觉到情形不对头,就对韩啸波说:“小伙子,刚刚阳胡子说你有病,你不高兴。现在你说他娘了,他会高兴吗?你犯了阳胡子一样的错误。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是人身攻击就要不得了。”
韩啸波却不以为然,对冯旭晖说:“阿旭,你没生气吧?生气就不够哥们了。”
冯旭晖笑了一下,以此证明自己没生气。其实,他因为皮肤白皙,在工厂站工区时,好几个师傅都说他的皮肤像娘们一样白嫩,他是很难为情的。为此,冯旭晖故意在太阳下暴晒,干活也攒劲,为的是练出鼓鼓囊囊的肌肉,不再像娘们。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也称自己“娘”,他真的愣住了,咽了咽口水,说不出什么来。
从工厂站工区调到机关小院,冯旭晖跟韩啸波不再一起了,说话的默契度逐渐退化了。加之机关的环境严肃些,不像在班组工人们说话简单中带着随意,无拘无束。在韩啸波看来,就是铁路工的味道淡了,没了。
在冯旭晖看来,纱厂宿舍的那一夜,才是让冯旭晖与韩啸波疏远的开始。小曼姐的转身离去,让他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疼痛的感觉,思来想去,他似乎有些悔意。继而有些迁怒与韩啸波了,啸哥总是在耳边说着小曼姐的不好,是冯旭晖总是左右摇摆。这些心里,小曼姐肯定能够感受到的。尤其是纱厂那一夜,被韩啸波过于随意地说了出去,让他背了个“黑猪”名分不说,让人家小曼姐一个姑娘家情何以堪,她的“名分”才是他最在意的。但是,冯旭晖没有追究,在铁路工看来,这没有什么。韩啸波更是如此,但是,冯旭晖却觉得有了一丝隔膜。
说话,真的是该怎么想就怎么说吗?否则,就是不够哥们,不够铁路工?冯旭晖想起小曼姐也说过自己不会说话,或者说是过于沉默、含蓄,不说话,让人捉摸不透。以至于他在日记里写下了对小曼姐困惑的一页:
有一句话如果说出来,你会觉得很浅薄。因为那是亙古不变、百年千载永恒的话题,因为那是无数人演绎了的,没有多少创新或激情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演技,但在你看来,无论怎样的表演,那都只可能是一个字:俗。
或许你的观点是:有的事情,不是语言所能表达得了的,而只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因为其内涵的丰富不是言语所能承载的。
然而,你可知道,这句话没有人不说的。当然,也并不是因为人人能说,个个会说而使其“掉价”的。而是这句话于每个人可能真正的价值只有一次而已,故此才显出这句话的珍贵。
可是,我们不可否认,就是这样一句话,一句极其简单的话,可使多少男女为其心跳、耳热、倾倒。其实,不论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化,对于这也许是“价更高”的表达方式,选择语言,虽不是唯一的路径,但这是捷径。
这句话,对你我而言,应该是极其珍贵的。所以我们没有轻易说出来,我在担心自己会留给你浅薄的印象,或是担心语言本身的浅薄,不能负担心里的真情重载而失去真情。只好徘徊在做方式上的选择。
如果我们选择不说出来,于彼此的心境或许会更坦然。那确实是一种境界,真的是只能意会的灵性。当每一个只有你我才能读懂的表情,只有你我能了解的眼神,只有你我能解读的话语,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都会让人陶然其中。
所以,每一次真诚面对,尽管这句话不自觉地流到了嗓子眼,滑到了唇边,可最终说出来的只会是化作笑语和问候。
其实,说这样的一句看似简单的话,是不容易的。是需要十分的勇气的。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心理因素。
这句话,于有的人而言,不说出来是另一种隔断,它或许是来自情感本身之外的束缚自我自觉或不自觉的精神枷锁。对有些人而言,说出来,有它的另一种妙处,但真正说出来,又岂止是震撼。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让人欲言又止、魂牵梦绕、坐立不安、心慌意乱,承受着怎样的煎熬。爱情,不可思意的东西。
“今天我们先熟悉一下曲子,我唱一句大家学一句算了。这个曲谱,阿旭小伙带走刻印一下,每人一张,下次带过来。”彭老师说完,让电子琴给了一个C调的音,就教起唱歌来了。
文艺室外面围了一些看热闹的单身汉,曹向荣也从隔壁的食堂过来了,跟着一起唱。韩啸波有几个地方老是唱错,曹向荣骂他笨,就教他唱。彭老师奇怪,这个单眼皮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很强呀。就对曹向荣说:“哎,小伙子,你的嗓子不错,正好来帮我教他们唱。说实在的,你怎么一听就会唱呀?”
“谁叫我聪明呢?”曹向荣也不客气。实际上,他是两年前就听蒋溪沛主任唱过,那首歌曲正是蒋溪沛自己创作的。
彭老师还要过河,急着回家,就让曹向荣带着唱。开始,大家站着唱,彭老师一走,曹向荣就让大家坐下来唱。一遍结束,估摸彭老师走远了,他让乐队自己熟悉,自己把冯旭晖、谢春鹏、韩啸波几个同学喊在一起,说周末去纱厂看看食堂。
“曹段长。”工务段锻工班的锻工胡胖子也在窗户外的围观之列,看到曹向荣他就打着招呼。
“什么曹段长,喊得我脸红,再莫这样喊了。”
“你当段长,我是投了票的,我看好你,你还会东山再起的。”
“谢谢你,胡师傅。给你,抽一支。”曹向荣递过去一支烟。胡胖子笑嘻嘻地接了,夹在耳朵上没舍得抽。
“曹段长,我听说食堂的小炒餐厅要承包,你看我怎么样?”胡胖子把胸脯拍打一下,就像锻锤击打在铁砧上一样。
看着弥勒佛一样的胡胖子,曹向荣笑而不答,把一只性感美女的打火机打着,递到他面前,胡胖子赶紧把耳朵上夹着的烟摘下,点上火。
胡胖子以胖出名,几万人的鼎钢,不认识厂长的人不少,但不知道胡胖子的不多。一辆载重的单车,在他屁股下看不到座子,而且,很让人担心那单车的承载能力。但偏偏胡胖子把那车玩得挺灵巧,让人想起“大巧若拙”这样的词来。
胡胖子好吃,吃东西不讲究。作为老婆在异乡的“半边户”,人们吃食堂越吃越瘦,他倒好,那膘日日看长。老婆从乡下来看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壮实。他嘿嘿一笑:吃的呗,我是除了有毒的不吃,什么都吃。有些职工嫌菜不好,都往我碗里倒。
曹向荣也跟几个班长打了招呼,打菜的时候,给胡胖子的料下足一些,免得他提意见。
还是有人给铁运中心领导提意见了,工会在职代会上跟行政领导提议,要答复职工代表怎么改善伙食。伙食这么差,工人们吃不好、吃不饱,怎么能有充沛的精力干活呢?
于是,蒋溪沛找来行政福利科科长、食堂管理员曹向荣,决定采用竞选方式招聘食堂小炒餐厅的管理员。
胡胖子想要参加了竞选,他对曹向荣说,你行行好吧。他把那硕大的肚子拍得山响,像锻锤在敲击:我是单身职工,搞好食堂我有招。说这话时,胡胖子做了个很得意的姿势,把翘着的大拇指举到了头顶,嘴巴也及时地撇着,好象家有祖传秘方的模样,博得了乐队弟兄们一片掌声。曹向荣看到这喜感场面,竟然点头答应了。
竞聘那天,胡胖子在台上作演讲时,与众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身白色服装,头戴一顶白帽子,看上去俨然一个特级厨师的样子。说也奇怪,胡胖子竞选获胜了。应曹向荣邀请在台下采写报道的冯旭晖暗暗感叹,这胡胖子真会讲话。
真正要上任了,曹向荣才想起对胡胖子其实半点把握也没有。胡胖子在会上只顾自己嘴巴痛快去了。先干干再说吧,蒋溪沛哪能真扣我一年奖金呢。他诡秘地笑笑。
或许是想起了曹向荣的“海选”,这种方式遴选出来的骨干分子,还是要培养,所以,蒋溪沛把曹向荣叫到了办公室,让他记住前车之鉴,不能再失败。这个机会是双刃剑,说不定就跳起来了,搞不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曹向荣拍打着胸脯,话语掷地有声地回答:“请蒋主任放心,我不会在一个地方摔两次!”
曹向荣的精力都泡在食堂小炒餐厅。在食堂忙碌了一上午,该开午饭了。胡胖子对众工作人员说,自己先吃吧,并率先示范地抄起了碗筷。谁知,人家却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过一下热,才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地品起来,胡胖子一时有点僵了,接着脸就有点发烧。
“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晚餐开始,炊事人员不得自带饭菜,必须在食堂吃。这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是占公家便宜,而是以厂为家的表现,也是对自己饭菜质量的检验。过去,工人中有议论,说食堂的人自己都不吃食堂的东西,一是不卫生,二是没味道。所以我规定,必须我们自己先吃,而且必须吃饱、吃胖起来。不在食堂吃的,奖金扣除。”胡胖子临时颁布施政令。
说也怪,这以后,就餐的职工都说食堂的饭菜与过去有天壤之别。都说胡胖子果然有高招。曹向荣窃喜,胡胖子果然是个有喜感的人,自己一定会喜事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