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高了的阳胡子,一直在新婚的房间里躺着沉睡。邓子聪趁着酒劲拎着他的皮带,想把他的身子提起,发现阳胡子软塌塌的,起来了腰胯,脚却垂在地上。
“干什么,你?”谭晓风制止了邓子聪的恶作剧。
“没干什么,不是闹新房嘛。”邓子聪把手从皮带里松开,阳胡子就在床上晃荡。
“闹新房不是晚上吗?你别的事不急,这会儿这么积极。真是的!”谭晓风对邓子聪嘟着嘴。
“就开始心疼人家了?我只不过拎着他耍耍而已,又不伤筋动骨,怕什么!铁路工哩,这算什么?”邓子聪说完,回到黄满志房间,继续陪着韩啸波打麻将。
阳胡子的宿舍原来在一楼,两个人一间。一天,阳胡子把一只炖好的水鱼端上楼,请黄满志吃饭喝酒。“大麻子,我一个战友从乡下给我带来了一只脚鱼,这么好的菜,不能一个人吃独食,来来来,一起吃。”
黄满志看了看盆子里的水鱼,香气扑鼻。他有看了看阳胡子,咂巴嘴巴,不敢相信似的,到窗户那把头伸出去左右看了看,慢条斯理地问:“哎,我说,哪边是东边?”
阳胡子把菜放在了门后的小桌上,转身关好门,在床下面拖出一个瓦罐坛子,闻着里面飘散的酒香,自顾自地在倒酒。
黄满志随他折腾,慢腾腾走到小桌边,坐下,说:“我还说呢,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嘛,搞了半天是来骗我的好酒哩。”
阳胡子给黄满志的茶缸也倒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都知道你的药酒补养,长功力,工务段几个脚猪,都喝了你的药酒。”
“鬼来了,你们年纪轻轻的就要吃药酒?哦,我知道了,小谭是个美女,看来你招架不住了。”黄满志虽然疑惑,但是面对如此美食,早已按耐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操起筷子就夹菜。
阳胡子喝酒上脸,三口酒下去就红到了脖子根部。他突然长叹一口气说:“大麻子,我那些战友都说我阳胡子祖坟冒青烟了,找了这么个好老婆。可是,我配不上她呀。”
黄满志咂巴出水鱼的味道,一直称赞,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脚鱼了。就问:“现在你把人家的肚子都搞大了,才想起配不上人家,还能咋办?”
阳胡子说:“我本来想一个人喝闷酒来着,实在难受,才上来跟你一起喝,你是老兄,像亲老兄一样。我们平时在班里,你就是家长一样,我们虽然跟你逗霸,真正遇到事,还是会听你的。”阳胡子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给黄满志,一支给到自己嘴巴上。
黄满志吸了一大口烟问:“你阳胡子遇到的事,就不会是小事。怎么?你那个岳父犯病了?不让谭晓风嫁给你了?”
“没有。我那些战友骂我无能,这么好的老婆,不能给她一间结婚的新房。说我在部队就是他们的老班长,到现在还是副班长,他们倒好,车间主任有了,支部书记有了,工会主席也有,当了官,分房子就会有照顾。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黄满志明白了,阳胡子是在打班长房子的主意。阳胡子都三十岁了,家庭负担重,房子紧张,一直打单身。按照铁运中心的规定,班长可以单独住一间房子。他说:“老弟呀,你讨一个老婆不易,老哥我晓得。这样吧,我年纪大了,这次有退休顶职照顾政策,我退了,就向上面推荐你当班长。”
就这样,黄满志退下来,阳胡子理所当然地接替了班长。
在铁路工们在宿舍里战斗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谭晓风拉扯着阳胡子的手,说:“要吃晚饭了,起来吧。”
阳胡子从床上起来,摇晃一下,很快就站立稳了。门口的炮竹屑归到了墙角,斜阳正从走廊的一头射了进来,把那些高高低低的灶台照看得清清楚楚,比昏暗的白炽灯还亮堂。
“晚上到我的厂外食堂吃吧,很近,吃晚饭我们好戏就开始了。”曹向荣亮了一下手里的钞票,展示他下午打麻将的战果。
“肯定是你请客呀,不过是我们几个付钱。”冯旭晖想开个玩笑。
“为什么呀?”苏云裳没懂。
“哎呀,这都没明白?就是曹向荣赢钱了,就算是曹向荣请客,可请客的钱却是阿旭他们几个输的呀。”谭晓风早已换了便装,给苏云裳解释。
“也是有道理哦。”
到了食堂,昏暗的灯光,好像是没睡醒的人的眼睛,无精打采的。大圆桌随意摆放,桌面的缝隙里残留着饭粒子。曹向荣对着窗口喊了一句:“毛姨,两桌。”
“好哩,都备好了,很快就上菜。”毛姨隔了售卖饭菜的窗口栏杆,很是爽朗的声音穿过来说。
曹向荣小声问冯旭晖:“知道这毛姨是什么人吗?”
冯旭晖侧脸望过去,确定不熟悉,就说:“我不认识呀。”
“我说一个人,你肯定认识,廖书记。”
“廖书记?那当然认识,这是廖书记的爱人?”
“是呀,是丙班班长。”
冯旭晖再度看过去,那个女人丰腴高大,跟廖红的确有些相像。他若有所思地问:“好像几个领导的老婆,不是在食堂就是在仓库?”
“很简单,松泛,钱还不少。所以呀,我这个食堂管理员并不好当,个个有来头,我都得罪不起。不过,被逼无奈的时候,我可什么也不怕。”曹向荣说。
冯旭晖不由得打量了曹向荣一眼,似乎不认识他似的。曹向荣是个胆子大的人,却又心细如发,听韩啸波说,他在技校宿舍时,每天把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要把床单扯了又扯,还要对着床上用嘴巴吹了又吹,好像有什么不洁的细物。今天第一次听他说“什么都不怕”,这潜台词可是指向廖书记,甚至其他干部的家属。
“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离开工务段两年了,不认识我了?”曹向荣调侃。
冯旭晖越是盯着看就越是觉得陌生,看他的脸,似乎是曹向荣,又觉得不是曹向荣,冯旭晖甩甩头再看,他就是曹向荣。只不过,曹向荣已经不是习惯穿中山装的曹向荣了,而是西装革履。今天是谭晓风的婚礼,他却穿得人模人样的。
“阿旭,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阿旭,冯旭晖!”曹向荣发现对方魔怔了一样,大声喊着。
“冯旭晖?他就是冯旭晖呀……”毛姨端着菜打他俩你身边过,看了冯旭晖一眼,笑眯眯地问着。
曹向荣赶忙回答:“对呀,这就是冯旭晖,咱们工务段的才子。是不是廖书记经常提起?”
冯旭晖看着毛姨,微笑着喊了一声:“毛姨。”
“哎——是个好伢子。快去吃饭,上菜了。”毛姨说完就忙碌去了。
曹向荣对冯旭晖说:“这毛姨从来没有对我这么笑过,准是看上你了。”
冯旭晖随意地看着曹向荣时,他就是曹向荣。两个人坐到餐桌,曹向荣重又站起说:“今天是我同学谭晓风女士的新婚大喜之日,说实在的,这是我们火车司机班男同学的痛,这么好的妹子,居然没有一个男同学入她的眼。恭喜阳胡子老兄了。来,举起杯……”
蔡大个举起杯说:“恭喜阳胡子入谭晓风的眼,干杯——”
干杯之后,曹向荣就坐下了,对蔡大个说:“你呀,到底是学法律的,对字眼抠得很准。入眼,你都能听懂。”
蔡大个说:“这不是法律书学来的,是咱们工务段特有的文化,在座的铁路工哪个敢说没听懂?”
曹向荣又说:“你们不要光顾着喝酒,仔细品尝一下菜味,比中午的菜味是不是好一些?当然,中午是大酒席,大锅菜,比不得晚上的小锅炒菜。这是最近才推出来的‘点菜’活动,专门针对单身宿舍的爷们的。你看看,咱们每天累死累活的,天天吃食堂大锅菜,没意思。勤快的,在宿舍走廊里搭起灶台,煤油炉子炒菜,火力不大,炒出来的菜不好吃。以后,每个星期打个牙祭,到小窗口吃点菜。好不好呀?”
邓子聪大声喊:“好呀,太好了。”就像是跟曹向荣打配合一样。
曹向荣走过去搂住邓子聪的肩膀说:“阿聪,我要敬你一杯,今天你不但给我捧场,最关键是,你给了我思路,让我学着钢都酒家那样,我想好了,我要把点菜小窗口变成大窗口。谢春鹏,下一个结婚的肯定是你和成月了,一定到我这里来做酒席。还有阳胡子、谭晓风,你们的小宝宝满月,也要到我这里来。”
借着酒劲,这些铁路工大碗喝酒,极其畅快。
到了闹新房的时候,邓子聪却不胜酒力,倒在新房的床上,呼呼大睡。阳胡子拎着邓子聪腰间的皮带,把他抓小鸟一样拎起。谭晓风制止说:“你好点扶他起来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拎他皮带?”
“你什么意思,你心疼他?”阳胡子的酒劲上来了,说话也粗起来了。
谭晓风没有跟他争吵,也不想争吵,他只是喝多了。“阿旭,你把邓子聪扶到楼下去。”
冯旭晖一个人去拉邓子聪,邓子聪软乎乎的东倒西歪。谭晓风就来帮忙,邓子聪一只手搭在谭晓风肩膀上,往楼下黄满志屋里走。黄满志不在屋里,就把邓子聪一个人放倒在床上。冯旭晖、谭晓风就出门了。突然,谭晓风说:“这晚上的,有点凉,我去帮他盖一下。”声音小,像是说给冯旭晖听的。
谭晓风把一个毛毯盖住邓子聪的身体,邓子聪说:“口干,水。”
谭晓风看看靠门口的饭桌,又一个茶盘里,又水壶、水杯,就径直过去倒水给邓子聪喝。
邓子聪喝水的时候,突然对扶着自己的谭晓风亲了一口。谭晓风把手一松,邓子聪就像麻袋丢在地上一样,软软地弹了一下。
就在谭晓风转身要走的瞬间,她看到了邓子聪脸上的泪光。就把毛毯替他盖上了。
邓子聪重重地叹息一声,然后自言自语说,你说我的在意在他之下,我本没有话说,因为这只有你最有发言权。但这里我不是要争辩什么,只是想说明一下。
首先,我想说明这种“在意”,没有太多的可比性。有的人喜欢表白流露,有的人喜欢含蓄深藏不露。流露的不一定就很在意,不流露的不一定就不很在意。
其次,你我都是崇尚自然的人,自然流露最好,一切都顺其自然。我觉得在意的意思,就是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就像你的那个“测试”,第一句就是“某某在某某心理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但任何事情都有度才行。我觉得,在意如果过了头,就会不自然,会使人很累。
第三,我的在意是相对我自己而言的。同学当中,你是我最在意的,并不是王向红,王向红只是我接近你的幌子。越是在意的越是怕,越是不在意的越是随心所欲。而且,在意得让你感觉我在“自寻烦恼”。
最后,我想说,你对人家的在意又有多少?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的。在意也是。付出的总想得到回报,人家在意你,而你不在意人家,人家也不会再在意你了。你不在意,我是一头热的事情,一头热是没有生命力的。
我在意你,才尊重你,不去对你动手动脚。那个家伙,在你摔伤的时候对你不轨,那不是在意。你妈妈是对的,可是你也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我在意。
在意是种关爱,是最爱,我会珍惜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去比个高低。值得在意的我会的,不值得,我就会收回。我不是刻意追求的人。我在意你,才会放手,让你幸福……
“谭晓风——”
楼上传来了阳胡子的喊声,谭晓风忍住即将流下来的泪水,调整好情绪,快步朝楼梯走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一屋子人等着闹新房,真是的。”
“还能到哪去?上厕所。”
“我跟你说,一会儿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不要搭理,我来对付他们,我有经验。”
“喂,谢春鹏,你过来呀,快来学习学习,下一个就是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