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休息室的电话响了。越是闹腾时,可能越是有事情添乱。黄班长当时的一个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电话那头的曹向荣说,炼钢站里钢水罐车掉道,钢水倾翻,全段紧急抢修。
放下电话,黄班长急眼了,阳胡子喝醉了,还带走两个陪护的老工人,人手不够。但是,他没有时间去耽搁,大声喊:“段里来电话,紧急抢修,把人喊齐了,开会。”
黄班长清点人数,除了阳胡子不能去,陪护阳胡子的赵秀才不能去,安排好阳胡子打吊针,直接去现场。布置完任务,韩啸波说:“邓子聪也翻了,满脸通红,去了现场反而叫人看出来喝酒上班。不如按请假处理。”
黄班长看着躺在铁椅上的邓子聪,走过去闻了闻,酒气扑鼻。打着火机看了看,脸色泛红。摇摇头,骂了一句“他妈的!”算是认了。
冯旭晖突然冒了一句:“下午的演讲比赛,我还参加吗?”
“不参加了,都什么时候了。”黄班长急得只想骂娘,一脑袋的抢修。
“这可是段里参加中心的比赛,参不参加要问段里才行。”韩啸波反驳黄班长。
“我不管什么鬼演讲比赛,我只管班里抢修。到时候,段里只会批评我人手少。”
平时,黄班长对冯旭晖算是客气的,喊他“小冯”“眼镜先生”,冯旭晖写过他的先进事迹,上了《鼎钢报》,把他写得形象高大,看得他自己都美滋滋的。可是,遇到急切的事情,他却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这让冯旭晖有点不舒服,演讲比赛是段里的安排,搞得跟自己想躲懒一样。韩啸波大概看出冯旭晖的心思,就拿休息室座机,一个电话打给苏云裳。苏云裳马上跟曹向荣说:“演讲比赛是大事,当然要参加,你来跟黄满志说。”
曹向荣犹豫了,对苏云裳说:“工会工作,还是请廖书记出面吧。”
苏云裳明白,曹向荣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群团活动业余化”,尽量不占用工作时间。现在演讲活动跟抢修发生了冲突,他不好自食其言。
接完廖书记电话的黄班长,对冯旭晖说:“段里同意你去参加演讲了,不跟我计较人数问题了。嘿嘿,莫见怪呀。我不这么将他一军,他们会批评我的。”
赵秀才对冯旭晖说,你这个同学是个当官的料,让廖书记打电话过来,是对的。冯旭晖跟着一笑,说黄麻子也厉害,口里说不让参加演讲,实际是一条计策。赵秀才点点头说,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班长,没有一点智慧是当不了的。
韩啸波口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哪个倒霉鬼,非要让兄弟们作陪挨冻。邓子聪跟着他一起骂骂咧咧的,冯旭晖保持缄默。蔡大个感觉大战来临,却不知什么情况,也不好说什么。
下午,苏云裳拿着一张报纸,早早地来到厂外会议室,见到冯旭晖,远远地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喊道:“冯旭晖,你的文章登报了——”
这声音,盖过了会议室播放的音乐声,但是,与音乐一样美妙动听。很多人把目光聚焦在会议室外面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冯旭晖觉得身上沾满了小时候恶作剧时的“害人坨”一样,浑身不自在。苏云裳把报纸递给他看,冯旭晖看到了他的诗歌《枕木》,就是段团支部团讯上登载的那首。
霎时,惊异占据了冯旭晖的脸庞,继而是心花怒放。“这是怎么回事?鼎钢报转载团讯上的文章?”
“开心吗?这是我帮你投稿的,是我很喜欢的文章,果然被鼎钢报采用。”苏云裳显得很得意,念了起来“当然不曾忘,和云儿风儿雨儿的嬉戏,当然还记得,如水的月光,叮咚的溪水。尽管这已经是美好而永远的过去。”
“在滚烫的油的煎熬中,你的全身变成了黝黑。你愉快,你自豪,因为你拥有了黑的颜色。黑色,是健的色,是男子汉的色,是美的色。”
“你躺卧在钢轨下面,在道砟石之间。你在默默地等待,等待时代的列车从你身上隆隆地奔驰而过。”
听着苏云裳抒情的朗诵,冯旭晖有点难为情了,只是说:“开心,简直不敢相信。”曾经,他看过父亲的剪报本,上面有父亲变成铅字的诗歌,一度非常崇拜。如今,自己的文章上了单位“党报”,也变成了铅字,他做梦都不敢想。冯旭晖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着“感谢”“感谢”。
“其实,你的演讲才叫好,肯定能拿名次。而我,从来没有上过台讲话,可别筐瓢了。”冯旭晖说。
“这可是琳姐点将的,你的优势是文章写得好,别人比不了。那天排练预演,你还可以。另外,我教你一个办法,把眼镜摘掉,看不清台下的人,就像我们在早晨的树林里朗读课文那样,进入无人境界,完全放松,保证你可以讲好。”苏云裳给冯旭晖临阵磨枪,做着讲解。
后来,话题说到了班里抢修的事。冯旭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最近,团支部活动很多,学雷锋修单车、缝补衣裳、理发,冯旭晖时常被段里从班组抽出来演讲、出黑板报、写横幅标语、刻印团讯,恐怕班组的师傅们有看法。本来想在班里看看书复习一下,给人感觉是不安心在班组干活。师傅们貌似客气,其实,越是客气就越是生分。
苏云裳也有同感。老师傅们总说,这些技校生是拿工务段当跳板的,迟早一个个都会跳走的。她也不好辩驳,她真的不是为当工人而来。即使不离开工务段,也会离开班组到段机关当干部的。这种追求,他们不一定理解。
冯旭晖说,我可没有想过什么跳板……
琳姐在文艺室的话筒喊话了,演讲比赛即将开始。不说那些了。眼下,领导让我们干的是,参加演讲比赛。
进了会议室,苏云裳撇下冯旭晖,到主席台去了。她把登载了冯旭晖诗歌的报纸分给了几个评委看。这个时候,冯旭晖才觉得苏云裳的用心良苦了,她似乎在向评委们证明,冯旭晖的文章是极好的,增加评委们的印象分。
在台下候着的冯旭晖,没有看台上的演讲,而是闭着眼睛默默背诵自己的演讲稿。轮到冯旭晖的时候,坐在背后苏云裳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再次拿出了《鼎钢报》,指着“枕木”,然后给了一个竖着的大拇哥,给他打气。
摘了眼镜的冯旭晖,轻盈地走上演讲台。随着礼节性的掌声落下,便开始了很流利的背诵,没有任何卡壳,脑子里很轻松,设想的动作和感情都很到位。他演讲完毕鞠躬的时候,获得了很多的掌声,感觉比前面几个的掌声要多一些。他如释重负地坐回座位,苏云裳的手再次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翘着的大拇哥。
演讲到最后,琳姐宣布,冯旭晖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苏云裳大声喝彩,感觉比冯旭晖还要高兴。颁奖的时候,易主席握着冯旭晖的手说:“看了你《鼎钢报》上的文章,挺不错的。有机会,我们探讨一下文学。”
冯旭晖除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的信心似乎有点冒头了,想起了同学海音送给他的那句格言“不去试一试,比失败更糟。”进厂这半年,冯旭晖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都是凭着这句格言,一次次尝试着,却是成功很多,失败很少。
海音是最了解他的,冯旭晖有着不自信的致命伤。有一次,他们两个去江边游泳,看着海音健美修长的腿,冯旭晖很是羡慕,同时自贬着自己双腿的白净与粗壮。当时,海音就说,没有觉得冯旭晖的双腿有什么不好看,恰恰相反,他很喜欢看。
看到苏云裳手里的锦旗,廖书记说:“这个冯旭晖真的不错,十八般兵器,拿得起放得下。”
刘学彬也夸着说:“冯旭晖是个人才,多才多艺。可惜,班组记录本不搞书写比赛了,不然还可以拿奖。”
对于刘学彬的话,冯旭晖一句感谢的客套话都憋不出来。他脸上现出的媚态,感觉言不由衷,只是迎合着廖书记而已。
刘学彬具体抓班组记录本的整合,铁运中心已经明确规定,减轻班组负担,压减了三四个本子,合成了一个本子,综合了安全生产、群团活动、民主管理等系列工作,全部集中在一个本子。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一个菩萨一道符,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分开成几个本子哩。”看着冯旭晖手里那些花费了不少心血的记录本,赵秀才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说。
新设计的记录本,比原先的本子大,像杂志那么大。各种班组需要记录的内容,都在本子里设置了专门一页。设计了表格,时间、地点、参加人、会议名称与内容都在规定的地方印好了,格式上更加规范,省了很多笔墨与脑筋。
对冯旭晖而言,就是省去了不少花费在记录本上的时间,他可以用省下的时间来复习。他跟蔡大个两个人干完活之后就争分夺秒地看书。这些日子,蔡大个跟着冯旭晖走,冯旭晖基本上是躲开韩啸波、阳胡子他们。他们在工区休息室谈女人,冯旭晖、蔡大个就跑到血鸭店去看书;韩啸波在血鸭店玩牌,冯旭晖蔡大个就在小院的枕木上看书。
蔡大个跟着冯旭晖走,实际上也是躲避韩啸波扯着他打篮球。
周末的舞会,冯旭晖也跟乐队请了假。越是忙碌就越是事情扎堆,考试在即,雨季来了,段里抢修不断。每天抄写记录本,写稿子,搞演讲,能者多劳,冯旭晖忙碌得没时间看书,心里急得发慌。
关键时候,粗中有细的韩啸波,硬是戒了赌。每天捧着金庸的《天龙八部》,老老实实地啃着。嘴巴上了一把锁,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全部都锁了起来。为的是让冯旭晖他们好好看书复习。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那天抢修完事,韩啸波本说要回去,冯旭晖说你那么远天又这么晚了,刚下场大雨,就别回去了,到我家宿一夜算了。韩啸波说:“就等着这句话了。”冯旭晖说:“你还会讲客气,太难得。”韩啸波说:“不是讲客气,是怕影响你复习。”
冯旭晖说:“你睡你的觉,怎么会影响我学习?”
父亲早已睡了。冯旭晖要他轻轻地拴门,轻轻地洗脸洗脚倒热水。毕竟天冷,冯旭晖说俩人睡一起正舒适。韩啸波却说:“我还是去睡竹铺吧,我睡觉有个毛病。”
冯旭晖知道他睡觉爱憋气,在技校宿舍里,他总是先长长吸口气,然后憋住不吐等到有点憋不住了便一点点一丝往外漏,漏出“咹嗯咹嗯”的声音,显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就这样一夜不断。
说起韩啸波睡觉的毛病,就会想起那个笑话。那次,为了把曹向荣赶出宿舍,他没有像今天这样说他有个坏毛病。正巧这夜曹向荣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和别人打架,把别人给掐死了,自己也吓醒了。却听韩啸波正“咹嗯咹嗯”地憋气,好像呼吸困难,好像梦里被掐住脖子的那人发出的声音似的,便惊惶了。曹向荣想,准是自己梦游般将韩啸波给掐死了,便急忙开灯,给韩啸波做人工呼吸……
就这样,曹向荣被韩啸波吓出了毛病,睡觉失眠了。几天之后就搬出了302宿舍。
冯旭晖说:“我还看一会书,你先睡吧。”
韩啸波难为情地笑道:“我还有许多毛病。”
冯旭晖说:“没关系,我睡得死,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打雷都不醒。”
冯旭晖坐在被子里看书,韩啸波闭了眼睛睡觉。突然,韩啸波在毯子里放出一个悠然而柔和的声音。冯旭晖就说,拿花露水来喷喷。韩啸波侧身拿桌上的花露水,不料又溜出来一个,这次声音很脆。“赶快喷赶快喷,”冯旭晖说。
韩啸波则阴阴地笑,逗得冯旭晖也隐隐地笑,但没笑出声,因为夜已很深了,不要吵扰了父亲。
韩啸波在肚子上挤了两下,“咕噜噜”地发出闷想,他说肚子里有的是气,都要放出来的。冯旭晖一听,便拿了毛毯离开床铺,说:“还是我睡竹铺的好。”
韩啸波更不阻拦,又阴阴地笑,不敢出声,憋得脸通红。
被韩啸波一折腾,冯旭晖睡意全无,重新披上衣服,到书桌前看书。每每听到韩啸波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他就隐忍不住地笑。倒是给他增添了精神头,看书到下半夜。
早晨,冯旭晖的父亲喊吃饭了,韩啸波还在睡。冯旭晖敲了他一下,没醒,又捏住他的鼻子,他“咹嗯咹嗯”了一阵,竟又放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好像是肚子里的气没办法释放,被堵到下面去了一样。冯旭晖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冯旭晖的父亲不喜欢韩啸波,他觉得儿子的长头发、牛仔裤、花衬衫,都是从这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这儿学过去的。尽管韩啸波嘴巴沁甜地讨好着,老爷子只是礼节性地客套着。只要韩啸波一走,老爷子一准教导冯旭晖远离韩啸波。
冯旭晖笑过之后说:“怪不得苏云裳和你吹,这谁受得了。”韩啸波说:“我在苏云裳面前从不放。”冯旭晖说:“那你不憋死去呀。”韩啸波说:“是的是的,还是一个人好,爱憋就憋,想放就放,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