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倌?
他不是谢昭婉捡回来给他当徒弟的贫穷学子么?
容秦面上不显,桌案旁的江善却骤得煞白了脸。
他心下暗叹:“江善,告诉他,有教无类是四书里的哪一篇。”
从南京到雁郡的每一天,江善都要被容秦以此句式提问数次,若答不出来便是抄书罚文,他起初近乎日日被罚抄,偏生谢昭婉那头的四书五经皆是无一遗漏的,动辄便是数千字的抄写。
这一路来,抄得江善是头昏脑胀,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此番一听容秦出言,什么后怕恐惧都没了,瞬间直起身挺胸抬头地朗声答道:“回先生的话,有教无类出自四书中的《论语》,乃是卫灵公篇,意为世间无论哪一类人,皆可以受到教育。”
“好教世子知道,风骨一词,从不是单属于哪些人的,于公的粉身碎骨浑不怕是风骨,但贩夫走卒的宁死不降也是风骨,气节一词,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可言呢?”
容秦语气淡然,护犊子的意味却极为明显。
“毒深伤重的世子远道而来,想必也不是为了我这个学生,今日我遇事颇多,精神不济,倘若世子还有话要说,不如尽快得好。”
“你对临安县主也是这个脾气?”
何清澜这才看见容秦脖颈中间那道被掐出的深紫的淤青,他也不知误会了什么,竟嘶了一声:“没想到县主当年瞧着文文弱弱的,私底下居然玩挺大啊。”
容秦:……
当奴婢时见惯了各种贵族私下手段的江善默默低下了头。
那些对谢昭婉的旖旎想法早在江善见到她单手掐住一条毒蛇七寸并丢开时散了个干净。
他对容秦和谢昭婉的感情颇为复杂,既依旧认为他们是害自家满门的凶手,又心知二人对自己恩重如山。
加上日日被繁重的课业压着,江善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去回忆自己曾经发誓的报仇,此刻又受容秦回护,他心中五味陈杂,垂眸捏着手中的笔,不知在想到了些什么。
“说到这个……”容秦没懂江善的少年烦恼,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倒不知雁郡治下竟有刺客敢装神弄鬼,在堂堂布政使府附近当街行刺。”
“这还得感谢容大人您的计策不是?”
此言正中何清澜来此的目的,他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额间,哈哈大笑:“鬼神之说在容大人您与县主的推动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夜间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自然也不稀奇啦。”
“不仅城中百姓,便是鞑靼的细作也都在这阵仗之下真以为我们在心虚之下对这冤魂索命之说深信不疑。”何清澜笑道:“所以啊,我才想来见见,是什么样的人能和我的想法对上。”
“只是啊,这计策除了容大人您,唯有祝布政使、祝将军以及父王与我知晓,便是在延庆的郡主,因着路途之上有泄密之疑,本世子都不曾让她知晓。”
他的笑渐渐掺上了别的意味:“所以,若是此计依旧为鞑靼所知,那容大人您切莫怪本世子翻脸无情。”
“在我们来之前燕北便已经有了不少通鞑靼的细作,此事如何可能与我们有关?!”
容秦还没开口,江善便怒道:“别是你自己寻不出原因,便想把事情推到我们头上吧!”
夜半三更,祝府陷入了一片静谧,唯客院的书房人影绰绰,灯火通明,这本是不寻常之事,然不知因何,祝府竟无一人前来问询缘故。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何清澜靠着软椅,不轻不重地揺着折扇:“容侍郎是陛下御笔下派的钦差大臣,县主更是镇国公之后,我怎么可能怀疑你们呢。”
“我只是觉得,容大人的学生有些许不寻常。”
何清澜悠悠笑道:“容大人不觉得自己过分好运了么?随手一捡便是一个天赋极佳相貌出众的学生。”
江善自容秦来时便全身都紧绷着,闻言更是如同炸起了尖刺的小兽,容秦看出了他的紧张,随手在新的纸上写下一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写三篇策论,明日晚上我要看见,若再出现今日一般的差错,后日便罚写五篇。”
江善登时不可置信地望着容秦:“三篇?!”
他心里被绝望溢满,不自觉地摇着头:“先生,我写不完的。”
“容大人布置的作业也太多了些。”
何清澜见缝插针道:“南京有应天书院,燕京有国子监,清河有崔氏家学,川渝有凌天书院,想燕北人杰地灵,偌大之地却连个叫得上名号的书院都不曾有。”
“容大人愿意在江南为那些连束脩都交不上的寒门学子讲学,想来应该也不吝为燕北学子建一座书院罢。”
何清澜图穷匕见,笑眯眯地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反正与鞑靼一战也非一时半会能打完的,便是真将鞑靼灭了族,燕北学子的处境也不会改变多少,与南直隶相比,能通过科举入仕的学子依旧寥寥无几,陛下不愿燕北是我何家与祝家的一言堂,那总该多扶持扶持寒门学子才是。”
他见容秦不搭话也不急,依旧慢悠悠地笑道:“这位江公子,你瞧,如今容侍郎只有你一个学生,自然对你要求严格,若是他多收数个乃至数十个学生,你不就不用整日写这些写不完的策论了么?”
或许所有人都有自己倒霉是痛苦,但拉着其他人一起倒霉又觉得还不错的心理,即便对何清澜警惕心极高,江善依旧冒出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
他忍不住畅享起自己看着容秦折磨其他学生的悠闲模样,甚至自己作为师门的大师兄,还能助纣为虐,督促师弟们一篇接着一篇地抄写。
“先生……”江善也忍不住开口劝说:“燕北的学子也并不逊色与其他地方的学子,您——”
“书院的选址我已经选好了,便在雁郡南城门附近的那座山脚下。”
何清澜用扇骨敲击扶手的声音打断江善的话,他仿佛早预料到了容秦会答应,兀自说道:“云巅独啸霜晨月,大野孤行雪地风,正是燕北学子的写照。”
“这所书院便题作云巅书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