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反应迅速,几步掠开容秦,鲜红的嘴巴一张一合,怪异高亢的调子便如水一般漏了出来,那调子诡异又阴冷,如泣如诉,仿佛是什么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冤魂在幽幽怨怨地低泣。
他这举动突然又莫名,容秦心生警惕,只见平地突兀地扬起一阵细白的粉末,他猝不及防被洒了一脸。
只是普通的墙灰?
容秦不敢掉以轻心,他闭目屏息,抄起地面上的石砖便往前头砸去。
但闻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借此错开了身形,他吸进了些许白粉末,舌根泛起一阵苦意,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再睁大眼时只见那道惨白的身影飘飘而逃,连带着与暗卫纠缠的四人也仓皇逃窜。
容秦松了口气。
即便那人方才同他的距离近在咫尺,因着夜色深重,那人面上又用涂料糊了厚厚一层白底,他其实并未看清那人的面容,之所以出言,只是因为心底有几分猜测,想诈其一诈。
那装神弄鬼之人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即便容秦今日是有意引他们上工,再拖下去会出现什么意外也未可知。
脖颈一阵刺痛,他碰了碰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果真是奔着杀死他来的。
除此之外,容秦倒没受什么伤,两个暗卫先前还皆以为他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文官,方才见他遇袭吓得不行,不等二人问询,容秦微微拧起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捡起刚刚被他摔落在地上的油灯往前照去,便见那几人逃跑的方向落了淅淅沥沥的血。
暗卫一喜:“大人,想必是那几个贼子受伤了,咱们立刻派人顺着血迹抓捕如何?”
“谨慎起见,还是先送大人回祝府吧,燕北危险,谁知道还会冒出些什么东西。”另一个暗卫眼神尖些,瞧着这血迹有点不对劲,他心知容秦在谢昭婉心里的地位,对刺杀还颇有些心有余悸:“大人,您的安全要紧。”
容秦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血迹旁单膝蹲下,他先伸出食指擦了一下未干的暗红,又将其放在鼻尖嗅了嗅:“这血有问题,贼人是有意引我们往那里去的,若是我们没认清处境,真以为他们受了重伤而直接往前追,只怕迎接我们的就不是个寥寥几个小贼了。”
“那还等什么?大人,我们快走吧!”暗卫蓦地抬头,鹰似的睨向远处,生怕会从哪个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又冲出十个八个持刀的刺客。
“药味。”
容秦保持姿势不动,两指并起一抹血迹旁泥水印出的脚印:“燕北向来少雨,这些日子以来只有雁郡下了一场大雨,可城中各处的石板地也干得很快,他的鞋底却还粘着泥水,想必是从离这里最近的山中来的。”
谢昭婉常年喝药,整个屋子都是沉闷的各色药草味,容秦跟着闻得多了,对其中几味草药也很熟悉,他虽闻不出沾染在泥水上的都是哪些草药,却能从此看出那面抹涂料之人的职业。
只有自采自贩、没有相关工具的采药人,才会用鞋底充当碾碎药材的工具。
加上那人一发觉容秦认出他便极为紧张,想来定是他们平日遇见过甚至常见的熟人。
容秦自己从不用药,但谢昭婉却是个药罐子,在京里便离不开各色补气血体亏的药膳,如今有孕之下到了雁郡祝府,珍贵的药材更是流水一般地往房里送。
他回到祝府时谢昭婉已然就寝,云苓还跟在楚凌月身边,剩下三个大丫鬟正巧是白苓当值。
“县主平日用的药,都是从哪里提的?”
分明屋子大得很,容秦在外间说话吵不着里间,他却还是放轻了声音:“是咱们自己带来的,还是祝府他们送来的?”
这话问得莫名,烛灯偏暗,白苓一时也没瞧见容秦脖颈上那道骇人的淤青:“大人怎么问起这个来?”
“出来前只以为过了江南便回京,没想到还要去燕北,如今备着的药材如人参般倒还有,只是旁的配药却是从祝府的夫人准备的。”
白苓被容秦问得心里发慌:“可是那药材出了什么问题?”
“应该不是。”
若是药材有问题,能不能真伤到谢昭婉还不好说,但他们埋在雁郡能接触到祝府的暗桩定是废了,就目前来看,幕后之人没必要为了一个居于深宅后院的女子废掉一个精心培养多年的下属。
“不用担心,只是我有别的计较。”
他回来得晚,谢昭婉睡眠又向来浅,不欲吵到她,容秦转而去了书房。
江善没等到他回来,同样不曾就寝,一直伏在书房的桌案上写容秦布置的策论。
他眼下青黑一片,那下垂的无辜眼眸里再不曾有在江南时若隐若现的阴鸷情绪,雌雄莫辨的妖冶容貌配上疲倦到呆滞的眼神也失了几番风采。
怎么说呢。
容秦满意地敲了敲桌角:“以君子不器为题的策论写的怎么样了?”
比起什么复仇大戏的阴郁男主,江善现在倒是更像前世现代那些凌晨睡凌晨起的高中生。
江善僵硬地抬起头,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容秦身后。
“容大人可真是日理万机,连一个大活人站在你身后都发觉不了。”
掌声响起,容秦身后的软椅上站起了一个面冠如玉的俊秀青年:“啧啧啧,做容大人的学生还真是辛苦啊。”
“这夜深露重的,世子不在燕北王府待着,怎么反倒在祝府客院的书房?”容秦一语道破青年的身份,他拿起江善墨迹未干的策论,才看了前两句便皱起眉:“你到底有没有背熟论语?”
来人玉带罗绮,一身月白长袍,嘴边挂着轻佻的微笑,一双上挑的瑞凤眼里兴味盎然,正是那传言里中毒至深,下半辈子要在床榻上度过的燕北王世子何清澜。
“子曰:君子不器?好题。”
何清澜手持一柄墨玉折扇,他脚步从容,态度安然,全然没有身为外人擅自进入人家客院的自觉。
“只是你这学生着实无趣,我问他什么,他答便是。”
“嘁,竟半个字也不肯同我说。”
折扇一摇,何清澜施施然笑道:“如此风骨,安在一个小倌上着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