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烛影朦胧,暮色沉沉,饮酒后昏昏欲睡的崔窈一拧上扬的新月眉,她挥手碰倒了烛台,火光眨眼间啃噬了一小片青布帘,身边的小丫鬟是新买来的,还没习惯崔窈的随性自专,待布帘上的火星蔓延到帐幔时,小丫鬟才惊呼出声,连忙拿身侧放着的、原先要给崔窈净面的清水泼了过去。
小丫鬟受了惊吓,连带着手也抖了抖,加之帐幔本就垂在榻边,这一盆水下去火是灭了,但连带着崔窈也被泼了一头一脸。
散着的长发滴着水珠,领子里也湿漉漉的,靠着帐幔那侧的窄袖更是能拧出水来。
当然,被崔窈攥在手心里的黄纸也湿作一团上头的墨迹尽数花了,变作一个个浅黑色的墨团,小丫鬟这才是真吓着了,全身抖如糠筛,握着水盆的双手死死扣着盆边。
不仅没反应过来补救主人打翻烛台的过失,甚至还用水泼了主人一身。
她连磕头求饶都忘却了,愣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还杵在这?快去拿新的被褥来。”
原本醉醺醺的崔窈因此彻底清醒了,她缓了须臾,抬头看见小丫鬟还站在这,随手丢了那张探子送来的密信,崔窈早就记下了信中的内容,只见她自言自语道:“居然没有动手,反而给那奴才赐名赐姓,送他去应天书院,按理来说,我给的暗示都那么明显了,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奴才是谁啊。”
“难不成谢昭婉改性了?她不是杀人杀到上瘾,手刃个把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么。”
谢昭婉昔年代表皇后去赴燕北王老王妃的生辰宴,回来的路上在清河附近便遇上了匪徒,在身边只有两个丫鬟的情况下,谢昭婉穿戴齐整,在同一众百姓被劫财掠去的途中便挑拨得两个匪徒反目成仇。
事出清河地界,崔家自认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待崔氏来时,见到的却不是被绑作人质或是失了性命的谢昭婉,而是匪徒一地的凄惨尸体。
那些尸体被利落的刀法砍断手脚,有的被挖眼割舌,有的甚至还在微微地抽搐着,双手被折断,腿间被割除两道细小却极深的放血伤口,崔氏带去的郎中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去,颤颤巍巍地去掀开那人的眼皮,却见瞳孔涣散,除非神仙降临,否则绝无救治的几乎。
经崔氏调查,这批匪徒原是附近山寨中的佼佼者,三位当家皆是互相托付过姓名与后背都至交好友,感情比许多亲兄弟还要浓厚,三人各有长短,出外劫道却正巧遇上谢昭婉的那位正巧脾气暴躁,总是靠打骂下属来出气。
三当家这回也恰好死于下属叛变,一个想代替三当家上位、便想伪造出事谢昭婉等人杀害了三当家之态,又为了做戏做全,干脆放了谢昭婉等人,做出一副三当家死于非命的现场。
当日能证明谢昭婉被匪徒掠去的百姓对此经历装聋作哑,即便有人拿着谢昭婉的画像对他们问询,百姓们也佯作不知,一整圈下来,崔氏自己的人在里头折了不少,可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谢昭婉参与此事的证据。
可当日百姓皆为普通民众,即便是有个力大无穷又胆大的,也拿不出能砍出如此锋利断口的短刀。
这些死状凄惨的匪徒定然是谢昭婉杀的,崔氏通过山匪尸体大概的死亡时间推测出恰好是谢昭婉路过此地的那几日,这是唯一的答案,即便崔氏并不能证明自己的猜想。
手刃是一回事,光是谢昭婉直接间接和蓄意弄死的人崔窈就知道五十个,这些还并非好欺负的软柿子,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崔窈自认向来人情淡漠,说得不好听一些,说是草芥人命也不为过,可谢昭婉的所作所为却依旧让崔窈咋舌。
探子递来的信里写谢昭婉对崔窈借江南小世家之手送来的这少年十分喜爱,赐其姓名不说,对其的待遇比之其他人家的妾室还强些,才见上几次面,便愿意将江善带回京中。
不应该的啊。
此人心思算计不亚于自己,可心狠手辣的程度远盛于自己。
杀人在她眼里只是一场有趣或无趣的游戏。
这样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谢昭婉,居然会放过江善?那她为什么先前紧追着温郢现在却又悄然放弃?
崔窈撇了撇嘴,心底隐隐有了一个她半点不想都不愿联想到的答案。
刚刚起复没多久的左佥都御史——容秦。
以谢昭婉对其的重视程度来看,除了容秦,其他人约莫也很难让她做出这个不符合本心的决定。
崔窈嘴角一抽,对容秦的重视程度又高了几个点。
饶是崔窈,也不得不承认容秦的确是一个既有能力,又愿意真心为百姓做事的官员。
山西的事崔窈早就有所耳闻,只是闻的不是什么好名声,探子起先说他玩物丧志,好几件大事堵在心口还有空去求神拜佛给谢昭婉珠子。
崔窈那时还只叹着摇头,感慨又是一个被谢昭婉虚假外表所迷惑的蠢人,可后头容秦做出的事一件比一件大,得罪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崔窈这才稍稍分了点注意给这位小人物。
而早在那时起,崔家便盯上了容秦,并隐隐猜到其会是自己道路上阻碍。
可不是么。
当初谁又能想到谢昭婉这个看似迫不得已的下嫁会有如今的发展呢。
小丫鬟送来新的中衣与被褥,正绷紧神经在给崔窈更衣,生怕自己刚被买来就又被主子发卖了去,崔窈却神游天外。
她老神在在地凝眉沉思了半晌,忽得一拍掌:“小云,现在给我收拾细软,咱们不日就去燕京!”
谢昭婉看完那本话本之后,其实想起来的东西比崔窈预想中的还要更多一部分。
比如,江善的姐姐正是多年前戕害三皇子楚凌然又被谢昭婉查出的宠妃,又比如,江善看似只是碰巧遇见谢昭婉,实则是精心准备的相遇,这个瞧着柔弱可怜的少年,是一尾蛰伏多时的毒蛇。
但谢昭婉并不在意。
与其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从头到尾都压根没将江善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