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窈面上浮起了微醺的红,周身散着竹青酒的清幽酒香,只闻她朗声笑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她撇了撇嘴:“外面又脏又麻烦,简直恶心死了。”
“这么说也没错啦。”谢昭婉身子前倾,她毫不在意崔窈半醉的肆意姿态,在身为同类的崔窈面前,自个儿也不作任何伪装,懒懒散散地喝着热茶:“但是也很有趣。”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崔窈朗声笑道:“县主是爱茶人。”
二人在外皆是大燕为贵女典范的名门闺秀,行之裙裾不动,坐之钗钿不摇,满髻珠翠却无声,便连笑容弧度都经过了精细的称量,在外行走无不受尽吹捧盛赞,动辄便被作为官宦世家教养女儿的标准。
风雅、温婉、端庄、娴静……
看似是赞美推崇,实则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困在人身上的枷锁。
不知多少人猜过谢昭婉与崔窈相遇的场景,却都不曾想到二人相见竟不是在哪个金玉堆砌的盛宴,而是在一座不知名青山山腰的朴素道观内。
崔窈一身青色道袍,便连长发也只用一条翠色丝带束得松松垮垮,她颇有魏晋狂士之风地举杯自斟自饮,称不上细白的双手有着各式各样的擦伤与薄茧,地上便放着一支打磨粗糙的竹笛。
谢昭婉同样一身青裾青袍,滑腻若流水的云锦绣着翠竹流云,发间斜斜簪着一支雕作碧竹的青玉钗,她双目不掩阴沉漠然,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讥讽笑意,周身隐隐带着几分睥睨众生的轻蔑,瞧着不像京中永远雍容华贵的临安县主,倒像个幽幽竹林里化出的竹鬼。
视线相碰,二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嘲弄与了然,谢昭婉冷淡地垂下了眼,崔窈却又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传闻中的闺秀标杆。
红苓与崔窈身后作坤道打扮的小丫头却仿若未见,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二人身后。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崔窈随口吟了句李易安的词:“我想不到外头还能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听说你与许崇那个还算有点儿意思的妻子打过赌。”她蓦地眼神一亮:“要不你也同我赌一回?我们不赌旁的,就赌你能不能把四皇子拉下马?”
崔窈一直是崔淑妃最属意的四皇子妃人选,崔家先前不曾表态,可眼下四皇子不日便会被册封为太子,崔氏与四皇子的联系要更紧密些,崔窈的父亲与崔淑妃两厢有意,想来很快就会催着崔窈从江南外祖家回清河崔氏备嫁。
不管当太子妃还是当皇后,崔窈都没什么兴趣。
但与四皇子成亲,她就能与自己视为唯一同类的谢昭婉生死殊斗。
崔窈总算有了兴致,她笑道:“世间诸事,惟有与你对弈还能有几分趣味。”
看出她的想法,谢昭婉懒洋洋地撩起眼:“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楚凌霄,对辅佐他半点兴趣也没有吗?”
崔窈毫不奇怪谢昭婉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她也同样了解谢昭婉一样。
“但是,一想到嫁给四皇子后县主不得不打起精神和我对弈的模样,我就对此有了那么点兴趣呢。”
她笑嘻嘻地晃着见了底的酒壶:“何况我还想再试一次欸,说不准,这回我就不会再输给这种错漏百出的棋了。”
“哦?这倒也不是不行。”
谢昭婉悠悠道:“只是往后你就再也喝不了酒了,也再也别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坐在这看你的竹。”
她直起身,凤眸蕴起层层微光,笑意渐深:“与其打这个毫无挑战性的赌,不如咱们一起来玩个大的。”
崔窈直直地凝视了她半晌,忽然夸张地哇了一声:“县主现在的样子好有魅力哦。”
“成则你既不用依从世俗嫁人,更不用再听命于崔氏,你依旧可以观你的竹,喝你的酒——”
不等谢昭婉说完,崔窈便打断道:“县主,您不会真的想扶公主登基吧?”
“不过当宰相阁老嘛,我倒是觉得很有趣。”
一壶竹酒饮尽,连带着崔窈狐狸似的眼都泛着水光,她像是更醉了些,说的话直让身后的小丫头连声喊姑娘慎言,崔窈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到时候,我定要压县主一头,要让县主当次辅,我当首辅才是。”
“首先,我是不会和你同朝为官的,没得到时候事情没做几件,尽应付你给我找的麻烦了。”
谢昭婉嗅着萦绕鼻尖的特殊酒香,她素不饮酒,此刻却不由舔了舔嘴唇:“燕北王长女明仪郡主自幼长于军营,据说比起燕北王世子还要更受燕北王重视,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一步登天这种好事,崔姑娘就别想了。我来只是想问问你,明仪郡主还缺一个军师,不知崔姑娘愿不愿意?”
崔窈翻了个白眼:“合着县主是来空手套白狼的,啧,县主您这人心眼忒黑了。”
她半醉半醒,连脚步都虚浮摇晃,却极为精准地走到了谢昭婉面前,随后弯下腰,狭长的狐狸眼带着勾,仿若能洞察一切的深褐色瞳孔倒映着谢昭婉从容淡然的脸。
“燕北?”
“真的会有趣么?”
崔窈喃喃自语了几句,复转头看向数年未尝败绩的棋,朱唇一张,倒先打了个酒嗝。
酒气洒了谢昭婉一身,崔窈身后的小坤道连声道歉着把她拉远了。
待下了山,红苓才顿时松了口气,她看了看自家县主,又想起那位崔姑娘在京中各类美名,忽得便觉得二人还真相似得紧。
“县主,崔姑娘都醉成那样了,她会不会后头压根就没听见您在说什么?”红苓犹豫着问:“崔姑娘,会不会反悔?”
“你真以为她醉了?哈,崔窈最有名的那首诗便是她饮三坛酒后作的,就这么一壶竹酒,可灌不醉她。”
谢昭婉算着时间:“少珩应该也差不多和齐蔼到苏州了罢。”
五月鸣蜩,杳杳孤鸿掠江过,湖光春色晚,游舟江畔,暮云起时,祝氏回身道:“兄长给县主的回信,想必县主也收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