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稍有不悦。
倘若心中有佛,何地谈论杂事皆在佛祖眼下,倘若心中无佛,那么便是在菩萨跟前不敬也不会被其计较。
谢昭婉话中的意思刁钻,祝氏无可反驳,对她的印象却先落了几分。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县主幼承庭训,又蒙皇后娘娘教养,该是天下女德典范才对,我奉劝县主一句安分守己,女子守好后院便是,切莫再想插手前朝纷争。”
祝氏含讥带讽地撇开身子,再次跪回蒲团上:“县主既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又何必来扰了佛门清净?”
“一千两。”
檀香袅袅绕柱,白烟氤氲了谢昭婉面上似有若无的微笑。
“我出了一千两,今日这座善长寺只有我与沈夫人您二人。”
她笑意依旧,说出的话却更为傲慢不敬:“怎么能说是扰了佛门清净呢?有我出的这一千两,善长寺今儿再安静不过了,僧人们也不用再去下地,可好生在佛像前论经清修。”
“沈夫人要是真相信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教养不出沈铮那样的孩子,更不会知道我今日来找您是为了做什么。”谢昭婉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站到了祝氏面前:“祝氏家塾闻名天下,沈夫人自幼饱读诗书,想必知道《晏子春秋》里二桃杀三士的典故吧。”
春秋时,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皆为齐景公的臣子,他们性情骄横,屡次对时任齐相的晏婴不敬。
晏婴为除去这三人,便心生一计,借由为景公挑选最得力的武将为由,让景公将两个桃子赐予他们三人,并令其三人论功取桃,三人尔虞我诈、争相抢夺,最终却都弃桃自杀。
“便是知道又如何?”
祝氏闭上双眼,面向观音像不断捻着佛珠:“世间贪欲不过是红颜白骨,纵二桃杀三士再是千古阳谋,在坚守己心之人面前也无济于事。”
祝氏说得隐晦,其中的意思却也明显,那便是燕北祝氏不会为小利所惑,她祝氏也不会为小利所惑,不管谢昭婉今日的目的是什么,给出的筹码又是什么,她都不会轻易动摇。
“沈夫人这么说倒也没错。”谢昭婉却不似祝氏想得那样恼怒,反而拊掌笑道:“若坚守己心,不为外物所惑,的确不必畏惧这所谓的阳谋,只是人之所以为人,便皆有七情六欲,沈夫人您品性高洁,旁人却未必。”
“我也没有说过您与祝家就一定是“士”呀,有没有一种可能,燕北祝氏是“桃”呢?或者我再说得明白一些,祝氏手里握着的燕北军部分兵权,是谁都想争一争的“桃”。”
她语气悠扬轻快,温和的嗓音听在祝氏耳中却如同淬了冰一般:“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自己的父兄侄儿考虑呀,哪怕您对祝家没有半分留恋和感情,也要想想沈家和沈铮沈翰林再做决定,不是吗?”
祝氏悚然一惊:“县主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此刻不是我求着你们帮我的忙,或者与我合作,而是你们该求我施以援手。”
谢昭婉愉快地翘起嘴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自李老将军在疫病中去世后,京里已经在逼着你们站队了吧,嗯……要么将兵权上交陛下,从祝将军到祝布政使都告老还乡,要么投靠崔氏和四皇子,做他们手上一把杀人的刀,要么四分五裂,断尾求生——”
“陛下拿祝氏的兵权做桃,不管他想要杀的人是谁,祝氏的下场都不会太好,沈夫人说是不是?”
她特地在“祝”字和“沈”字上加了重音,末了又轻飘飘地笑道:“正如沈夫人所言,我该是天下最是贤惠纯良的女德典范,又会有什么心眼呢,不过只是想提醒你们,其实你们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罢了。”
佛音清明,钟声朗朗,祝氏抬眼望着笑意盈盈的谢昭婉,缓缓收起了手心的佛珠:“不知妾身可否有幸请县主入厢房长论佛经?”
谢昭婉侧身让出一条路:“万分荣幸”
有眼见的小沙弥迅速收拾出了一间厢房,祝氏像是来惯了这善长寺,熟稔地在窗边入座,从案上的棋篓里捻出几个白子:“早闻县主棋艺冠绝,妾身也是个爱棋的,久闻不如一见,还请县主赐教。”
谢昭婉也没驳了祝氏的意思,从善如流地从自己那侧捡了黑子便落。
“妾身还是那句话,县主乃是帝后视如亲女般抚养长大,又是功臣之后,若是能安分守己,不去掺和前朝政事,如皇后娘娘一般观棋不语,便是谁登基都得唤县主一声表妹,谁又能奈你何呢?”
“公主现下再受宠也终究是公主,县主也是史学大家,何尝不知那些触碰朝廷军政之事的公主后妃又都是什么下场?便是深得唐高宗与武后宠爱的镇国太平公主都落得抄家赐死的下场,公主再受宠,又能比得上她吗?”
“比得上又如何,比不上又如何?”
谢昭婉莞尔笑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公主不必成为任何人,她可以以史为鉴,却不会执拗于其中,被谁的凄惨下场和谁的成功经历魇住。”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下定决心要整顿世家,罔论祝氏抑或是沈氏,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更何况祝氏一向与燕北王交好,手里的兵权谁都眼馋几分,不管是想扶持哪个皇子,对其来说,祝氏都是极大的助力,所以你们不敢动,既不敢把兵权交与陛下,也不敢参与夺储。”
“在如此情境下,支持一个公主反而是祝氏最好的选择。”
谢昭婉反倒一笑,指尖落子不停:“换句话来说,你们若是支持皇子,不论他是否登基,你们都得乖乖地把手上的兵权交出去,但公主不一样,你们即便将兵权全权交于公主,日后照样还会还到你们头上,还能借此机会剔除族中那些不争气的腐肉,岂非有百利而无一害?”
祝氏沉默良久,她夹在指中的白棋也随之顿在半空。
“县主辩才了得,还颇有张仪纵横捭阖之风,妾身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