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六夫人瞥了眼懵懂的女儿,再一次叹了口气。
听闻这临安县主是皇后当亲女儿在宫中养大的,小时连开蒙读书都是同皇子们一块儿在尚书房,再大些时候念的书也是四书五经兵法谋略,而非她们江南闺秀学的女四书,在一些古板的人家,女儿家连字都是不让识的。
沈六夫人府上的沈老太太便是如此古板,总拦着不让沈湘芷进沈氏女学不说,还常念这些燕京贵女都学着这临安县主不守妇道规矩,读那么些男人才看的书倒把心看野了。
如今一见谢昭婉,沈六夫人倒看不出她心野不野,不过那气势比之她家老爷还要更甚几筹,光坐在那轻轻地笑,那如滔天巨浪近在咫尺般的压迫感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六夫人疲倦地合上眼。
头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听了家里老太太的话,没将沈湘芷送去沈氏的女学。
与此同时,齐蔼也在心底暗暗后悔,他与容秦乔装打扮成一对逃难的兄弟,刻意伪装了身形,又学着灾民们佝偻着背,一时在吴江县外的灾民中竟没有任何违和感。
齐蔼满脸土灰,因着刚刚抢粥时没来得及躲避而被好些灾民踩了好几脚,他疼得呲牙咧嘴:“我说容御史,啊不,容探花,我都说了我可以将此地的情报告诉你,你这又是多此一举来干什么呢?”
“你的情报也不一定是正确的。”
容秦比了个嘘的手势,他扫过容秦哀鸿遍地的城外,无数形销骨立,呆若木偶的灾民蜷缩在地面上。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溃烂发炎的伤口,在阳光下痛痒难耐,近乎无意识地伸手抓挠,脓液与血液混杂,他们没有清洗的条件,如鬣狗般四肢并用地抢食着从城墙上缓缓吊下的发了青霉的馒头,谁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挠破血肉的指甲在抢夺中划刺了谁的皮肤,但致死的瘟疫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蔓延了起来。
瘦骨嶙峋的孩童连哭也哭不出声,泪痕划过满是细碎血痕的脸颊,两颊没有幼儿特有的红晕与婴儿肥,反而如暮年老人一般凹陷,他四肢瘦如芦材,偏腹部不正常地鼓起,齐蔼双唇紧抿,想移开眼神,却被容秦硬生生掰过了头。
“看着,别想装作看不见,尊贵的,从来没有离开过燕京的世子阁下。”
容秦短促而讥讽地冷笑了一声:“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写得真好,嗯?”
齐蔼知道容秦在用《红楼梦》里的诗嘲讽他前些日子宴席上大赞太平盛世的长赋,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嗫喏着道:“一时的贪官污吏罢了,圣上已经知道了此地的情况,他会下决心整治的,这些,这些是必要的牺牲。”
“是吗?”
容秦不置可否,他和齐蔼盘腿坐在角落,虽说特意用胭脂水粉作出了面黄肌瘦的效果,看着却依旧是灾民中少有的康健人。
两个衙役面裹黑纱布,厌恶地跨过一个个在地上无力哀嚎的灾民,仿佛在菜场挑选死肉般随手指了好几个尚有力气站起走动的灾民:“想吃饭的话,就跟我走!”
容秦和齐蔼自然也在此列,齐蔼来不及推拒,便被容秦拉进队伍中,他被身上有着各色伤口、双颊因疫病发热而通红的灾民包围,吓得面无血色,连话也不敢说。
“把这些死人身体里的五脏都挖出来放进筐里,这些都挖完,一日五十文,身上没伤口没发热的,干完了还能进城,你们干不干?”
齐蔼这下是真的吓到了,面前的尸体有得全身赤红溃烂,有的青紫发黑,有的嘴边还凝固着大片大片的瘀血。
他差点没喊出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尸体:“……为什么要把他们的五脏都挖出来?”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衙役一脚踹在齐蔼的腰上,还是容秦捞了一手他,才没让他直接摔进尸体堆里。
“反正是上面的吩咐,你们要是想活命,跟着做就是了。”
“看来世子阁下您的情报不是正确的,对吧?”
面前的场景如无尽深渊炼狱,而作为文官的容秦却不似在灾民中那般沉重,反而生出了几分笑意:“这才是真相,他们不是因为运气不好染了疫病死的,而是因为上头有人需要平民的五脏六腑,所以他们不得不死。”
朝廷营造出一副江南灾患的消息被人压着没能传出去的氛围,又罢了唯一可能前去查看的容秦的官,还特地让自小锦衣玉食长大,性情谨慎小心,绝无可能在没有吩咐情况下前往吴江县的宁国公世子作为钦差,正是为了让这一切顺利地进行。
“世子殿下,这非天灾,而是人祸。”
齐蔼是没经验又不是傻子,相反,他在阴谋诡计这方面的精明程度上不逊谢昭婉多少,容秦带他来几次暗示明显,齐蔼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幕后主使是为何人。
“四皇子?”齐蔼喃喃道:“为什么?没有理由,四皇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我们要查的东西。”容秦提着衙役发来的刀缓缓上前:“来吧,齐兄。”
与容秦他们的处境相反,谢昭婉端坐观音殿,一套青玉金鸾嵌夜明珠的头面配上织金云锦长裾,是个人都能看出此人身份不凡,沈家的族长夫人祝氏却仿佛没看见她似的,虔诚地三拜呈香。
檀香绕梁,佛音袅袅,威严的大殿与慈和的观音像竟半分不显突兀。
“在菩萨跟前说这些未免扰了佛门清净。”
祝氏慈眉善目,跪在佛像前,倒与菩萨有几分钟神似:“县主若真有事要与妾身相商,还是移步善长寺禅房罢。”
“此乃救人大事,若善长寺奉佛为真,那佛祖便定不会在意这点清净被扰。”谢昭婉读遍佛经,还与京中不少高僧坐禅辩经,此话却对神佛毫无敬意,直让祝氏眉头一皱。
“我为我儿祈福,只要心中有佛,心念成诚,并不拘身在何地。”
半晌,祝氏才悟到谢昭婉话中深意,她舒了神色,目视观音像,手中捻转着佛珠:“县主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