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声,许崇下意识看向出言的沈柳,嘴巴张了又合,却连半个字的音也没吐出来,还是沈柳先行对谢昭婉福了福身:“妾身还要多谢县主大恩大德,让妾身认清了此人自私自利的真实秉性,若非县主,妾身不知还要在这泥坑里怀着希望挣扎多久。”
她盈盈一笑,眼神扫过许崇与沈湘芷,最终落到谢昭婉的身上:“当日妾身愚钝无知,对县主多有无礼之言,还望县主见谅。”
沈柳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便是亲眼发现靠着自己才走到如今的丈夫与自己的堂妹有私情,也未有半分怨怼之语,反而先感激了让她得知真相的谢昭婉。
且不说其内心究竟作何感想,光是这派云淡风轻的表现,就足矣让人高看她一眼。
“你与县主见过?”
半晌过去,许崇却只憋出这一句话:“何时的事,你怎么从没和我提过?”
“你日日忙着将东风阁开去苏州一事,几日连家都不曾回,我便是想告诉你,又哪里见得到你人?”沈柳淡淡地望着这个她一直以为同她真心相爱的男人,她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既为她自己,也为同曾经的她如此相像的沈湘芷。
“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要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呢?”沈柳像是在问沈湘芷,又像是再问当初的自己:“他说与你真心相爱,却既不愿与我和离,也不敢向六堂叔提亲,只让你日复一日地藏在暗处没名没分蹉跎年华,借着六堂婶想多留你在闺中几年为自己谋好处,这是在为你着想吗?”
她自问自答道:“不,这不是,他只是暂时还不愿得罪我父亲罢了。”
那日乃是谢昭婉到南京的第二日,容秦受应天书院相邀前去讲学,苏州之事还未传开,他们来到江南的消息甚少人知。
谢昭婉算好了沈柳受邀出门与其他夫人挑选新晋胭脂的时间,刻意大摇大摆地进了胭脂铺。
她身后跟着两个打扮精致妥帖的丫鬟,自己更是衣着不凡,气质清雅如芝兰玉树,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轻轻问起哪些是新到的金软朱胭脂时用得还是标准的官话,早在胭脂铺见惯贵妇人练就毒辣眼光的伙计一见便知此人定时个大主顾,一边推荐着各类昂贵的胭脂水粉,一边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上二层雅座。
这便遇见了几位边喝茶边挑胭脂的江南大商的夫人们,其中便有被隐隐排挤的沈柳。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还有些互不通婚的意味在,沈柳原先是县令的女儿,现下却自甘下贱地嫁作商人妇,为此还和沈县令狠狠闹了一场,连带着沈夫人都被气病了,奈何沈柳自幼是个主意正的,许崇看着也一表人才,沈县令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嫁与许崇之后,沈柳原先的手帕交便也因着身份天差地别而不能同她来往,许崇的好友与合作者皆是商贾,其人的妻子同样也是商贾出身,与自幼受传统闺阁教育的沈柳自然聊不来,每每夫人们聚一聚,都还是为着面子情才不得不邀上沈柳。
这一次也不例外,原是这家胭脂铺乃是其中一位夫人家中产业,近日又新到了一批珍贵的金软朱胭脂,这夫人有以赠胭脂为名卖个人情,便把同她们都无甚交集的沈柳也带上了。
她们谈天说地,沈柳只微笑着坐在一旁听,忽其中一位夫人瞥了瞥独自一人坐在前头的谢昭婉,语带惊艳地叹道:“你们谁知这是何人?若我没认错的话,那身衣裙可是上好的云锦,上头那些青竹云纹,便是我家的绣娘也没几个敢说自己就能绣出来。”
“可不是,我方才还好奇呢,南京什么时候来了这号人,莫不是杭郡谢氏或林氏来的夫人?”
有夫人附和道:“你们瞧呀,就她头上那根紫玉钗子,能抵我家老爷挣上半年的银子呢。”
“那仪态气度,我瞧着只能是出身世家的官夫人,上回我随我家老爷去见扬州知府,便是知府夫人比之也逊上一筹。”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想要对其结交一二的意味,便玩笑似地拉了拉沈柳的袖子:“咱们之中唯有许夫人您是官宦人家出身,不如许夫人去问上一问?许夫人出身大家,说不准还与许夫人有着姻亲关系呢。”
沈柳愣了愣,便随着其他几个夫人的眼神望去,她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便也没控制好声量:“如此唐突地询问人家姓名不太好罢?”
话音未落沈柳便知不好,果然见坐在前方的女子回眸对她们微微一笑:“几位是在说我么?”
“我家主子乃是临安县主!哪由得你们背后妄议!”那女子身旁的蓝衣丫鬟柳眉倒竖:“好生没规矩。”
沈柳闪避不及,恰对上一双如沁着雪山冷泉般清冽的弯弯凤眸,上挑的眼尾泛着似有若无的浅浅红晕,抹着朱红口脂的薄唇微微勾起,更衬得这张明艳面孔姣若春桃。
“好啦,红苓,这儿是江南又非燕京,岂是人人都识得我?人家不知,多说上两句也是常理。”
美人似寒月,连带着声音也清冷,不知怎么得,沈柳腾得红了脸,忙送不迭地起身屈膝解释:“背后论人是非是我之过,沈柳这厢给县主赔罪了。”
另外三个夫人见沈柳先行放低了态度,当即也意识到这临安县主并非一般女眷,连忙跟着行礼道:“妾身等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县主,万望县主见谅。”
店内侍女捧着几盒金软朱胭脂缓步上楼,正思略着是否要等等再来,便见谢昭婉朝她招手笑道:“我与孙夫人一见如故,不知此处可有说话的雅间?”
“这些胭脂我不用瞧便知是上好的宝贝,全给我包起来罢,红苓,去拿银票来。”
她说得干脆,数百两的胭脂仿佛街边摊贩买的青团般说买就买,那侍女惊得望向夫人中的自家东家,见她没作怀疑,便放下胭脂,将谢昭婉与沈柳迎入后座院的一间厢房中。
“许夫人不识得我,我却认识许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