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冬,大雪未歇,庭间草木皆覆白,时近正午,细雨夹杂着飘雪朦朦而下,寒意彻骨。
房内还稍有些未曾散去的旖旎气息,待容秦起身时,身边却空落落的。
德安站在床边,察觉容秦醒了,便着手替他更衣。
大燕官员在春节共有十日假期,容秦换上一身赤缇色厚蜀锦直裰,他生得眉目多情,五官也俊逸温柔,穿红色倒也不显得女气,那名唤作云苓的侍女立在外间,待容秦穿戴齐整才用婉转的嗓音柔柔笑道:“太太进宫了,只怕得申时才回来,老太太与表姑娘等着您,还不曾用过早膳了,您可要去与老太太一同用?”
这名侍女容秦有印象,据说过目不忘,人情练达,往常谢昭婉入宫都会带着她一起,今日却特地留在了家中。
不过容秦向来是个心大的,或者说他相信并尊重谢昭婉的一切决定,便也不曾多问,点点头便往周氏那去了。
纵不是多贵重的身份,但谢昭婉在宫里一直存在感极强,自她有记忆以来,每年大年初一外命妇进宫拜见太后、皇后的贺年之礼她都不曾缺席。
长宁郡主故去后,因着帝后与太后微妙的偏心与回护,她甚至几回都是同皇子公主们站在一起行的贺年礼,之后国宴的座次也同楚凌月紧挨着。
燕北时不时有鞑靼骚扰,却多少还有燕北王死死守着边境,可东南倭寇日益嚣张,海禁贸易也屡禁不止,愿意与倭寇交易粮草马匹乃至兵器的商人怎么抓也抓不尽。
是故近年来皇帝时常会想起镇国公在时的东南边境是如何稳定,以及枕边因自己而受过不少伤,以至于如今精力不济的宋皇后,免不得又忆起曾经与自己相伴长大,比之其他王爷来还更像亲兄弟的镇国公世子宋惟,再看见谢昭婉,皇帝便多少带些有意无意的纵容。
今岁年前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内外宫侍们都被清理了一圈,但正月初一大家依旧和乐融融,只那些亲眼看过谢昭婉审讯的宫侍们见到她便止不住地害怕。
恐惧转为敬畏,谢昭婉在宫中的威势现在倒比久不进宫的楚凌月更高些。
县主是二品的爵位,同样属于外命妇的范畴,大燕至如今勋贵不多,能跪在谢昭婉身前的寥寥无几。
老秦王妃辈分和年纪都大,她是不必跪的,定安侯老夫人康成郡主是老秦王妃的小姑子,地位崇高,同样也不必跪,其二人一早便待在太后宫里,只等着在年礼之后的宴席露个面便可。
向皇后的贺年礼十分复杂,饶是宋皇后非是有架子的人,在步入坤宁宫之前的流程也让谢昭婉着实有些冻得慌。
这罪还不是谁都能受的,得三品以上的外命妇才有进宫觐见皇后的资格。
谢昭婉不着痕迹地捂紧了怀中楚凌月偷偷塞给她的汤婆子,熟稔地跟着秦王妃唱礼跪拜。
忽得,她发觉眼前有个稍稍摇晃的陌生身影,那身影身披繁琐的二品诰命服饰,头戴五尾镂金凤冠,其人似乎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不仅身体紧绷,还几乎被沉重的冠冕压得喘不过气。
正是谢二爷的续弦蒋氏。
宣平侯是世袭一等侯,长宁郡主同样也是正一品的齐国夫人,作为续弦的蒋氏只能屈之其下,被封为二品汝阳郡夫人。
谢昭婉一抬眼,便有一直注意着她的宫侍缓步走来:“奴才见过县主,县主可有什么吩咐?”
她示意宫人去扶蒋氏,要么喝些热水,要么被扶至偏殿,虽说两者都会让人在其余命妇面前丢些脸面,留下个礼数不精身体羸弱的恶名,但总不能真让蒋氏殿前失仪,那会儿可就麻烦了。
虽说谢昭婉一直与谢二爷关系不睦,可她心里明白,宣平侯府是她极为重要的政治筹码之一,只要谢二爷不去莫名其妙地挑衅她的底线,谢昭婉还是很乐意帮着宣平侯府的。
蒋氏见宫侍询问,便卸了强撑的力道,惨白着脸靠在宫女身上,任由宫女将她带去偏殿歇息。
懂得权衡利弊,没那么在意眼前得失,还算是个聪明人。
好容易进了坤宁宫,却还不能坐着,诸命妇要跪承上训,也就是跪着听皇后讲解《女戒》《女训》。
宋皇后自己连这两本书都没看过,每年讲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折腾的缘故,谢昭婉昏昏欲睡,连恰到好处的笑容弧度都往下滑了滑。
再便是四皇子领着三位小皇子与两位公主拜见母后与诸位夫人,七皇子到底年纪小,虽因严律则的死而伤心,却也很快便被过年盖过了注意力,他一身赤红福禄袍子,在瞧见谢昭婉时还愣了愣:“婉表姐今年怎么不同我们站在一起?”
宋皇后与外命妇们不由哑然失笑,楚凌霄瞥了谢昭婉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只笑着敲了敲七皇子的额头:“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过到了宴上,谢昭婉的座次却依然照旧例与被排在了楚凌月的身边。
正月初一是楚凌月一年来唯一不会给谢昭婉脸色看的一天,她对此十分迷信,总认为若是年初一发了火,那么一整年都会时常发怒。
正午的国宴连前朝的勋爵和文武大臣皆要参与,不过因着同样限三品以上,容秦才能乐得清闲地在家写农书。
“今岁宁国公开年后要给他们府那位老太太大办寿宴呢。”
推杯换盏间,楚凌月借着敬酒的名义落下一句:“江南似是出了点问题,为了不耽误春耕,估计父皇很快就要派人去处理了。”
谢昭婉一向不在外头的宴席上喝酒,稍稍与楚凌月碰杯示意便将酒又放回了桌案上。
恰此时皇帝三举杯敬社稷、百姓、群臣,谢昭婉表面与身旁人一同站起祝贺,实则将酒液倒在深色的帕子上,不着痕迹地附和着皇帝敬完了三杯酒。
她动作流畅,又带着从容不迫的自然,便无人注意此处,惟有身边早知她性子的楚凌月看全了这一幕。
据谢昭婉所知,宁国公府的老夫人萧氏曾经因犯了什么大错而被软禁在宁国公府的佛堂中,对外作出一副沉醉佛道的模样,已然数年不出。
这次要大办寿宴,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