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算得不够仔细?还是她看漏了哪一处?
“都不是,齐光,你能看到的东西太多了,这让你事事都要求全完美,阴谋阳谋轮着用也要达到利益最大化。”
宋皇后唤谢昭婉如从前一般坐到自己身边:“可人性和感情是算不尽的。”
谢昭婉微怔。
这还是自长宁郡主去时候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算的不对,不是这么算的,别说死的是七皇子的伴读,便是七皇子身边最微末的小太监死了,容秦也是会同样悲伤的。
为什么?
她知道容秦带着与世俗不符的悲悯,在某些方面比高山深寺里那些自幼听着佛经长大的僧人们还要更心软。
明明如此离经叛道,容秦却像是习惯了似的,也不知在哪养出的这般脾性。
谢昭婉自认从不是什么清清白白,风一吹就倒了的小白花,明里暗里经手过的人命不知凡几。
可与容秦成亲后,她便再也没牵扯过这些污七八糟的腌臜事了,即便是这次,她也忍着没有顺势而为,不就是顾及着容秦那颗与世不符的心性么?
宋皇后吩咐了让人去审问崔淑妃宫里的宫侍之后便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在思考从未触及过的另一面。
严律则之死固然是无妄之灾,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四皇子在和他那同样受着世家精英教养出来的母妃别苗头。
这个孩子的死可以带来太多。
谢昭婉没有救他的理由。
那张压得楚凌月无法施展手脚的网被撕开了一个小口,而同样身在网中的容秦亦可以从中获利。
严侍郎当了那么多年官,再笨也该知道这件事在宫中会被如何大事化小,替罪羊被罚的再狠也还是替罪羊,他若真疼爱严律则,自然而然会想寻求容秦的帮助。
他们这些人,自己高高在上地审判着别人时比谁都冠冕堂皇,什么迫不得已,什么顾全大局,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可当自己也成了那不得不被牺牲的小部分,又渴望着容秦这般他们原先嗤之以鼻的圣父下凡来帮帮他们。
严侍郎手里的筹码不多也不少,他去求容秦,会动用的定然是工部的筹码,他也只会去求容秦,因为惟有容秦才会对人命一视同仁。
容秦会生气吗?会难过吗?那双永远对她溢满温和宠溺笑意的桃花眼会展现出愤怒与失望乃至畏惧厌恶吗?
而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如常看见马车旁那颀长俊秀的身影时,谢昭婉忽得就有了答案。
她大可以装一辈子容秦心里那机敏过人却又羸弱洁白的香水百合,甚至可以使点手段让容秦永远离京外放。
如此一来,容秦这辈子都不会窥见她光风霁月外表下藏污纳垢的阴暗,这对谢昭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不仅没有隐藏,还总有意无意地让容秦偶尔揪到那么点阴冷污秽的尾巴。
自成亲那日,容秦说出那么一番超出谢昭婉意料的所谓坦诚相待、夫妻一体的话起,她就不会是那个完美无缺的主母。
她不会主动撕开虚情假意的伪善假面,但她会逐步引导着这个不染凡尘仿若天人降世的谪仙发现自己身旁那被他极力保护着的、娇俏温柔的妻子本身便是他所抵抗着的黑暗的一部分。
容秦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在逐渐步向容秦的过程中,谢昭婉饶有兴致地想。
若是容秦痛心疾首地想劝她回头是岸,那便说明此人其实也是个俗人,连自己的原则都无法遵守,自身为感情所惑,还妄图想着改变他人。
若是容秦怒不可遏地痛斥她的冷漠狠毒,恨不得和她即刻割席而坐,那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证明她谢昭婉没看走眼,这人的确是个不容于燕京的笨蛋。
谢昭婉越想越欣喜,连脚步都透着雀跃,眉眼缀上几抹霞光,一时为这凉薄的身影染上了一层虚假的温度,仿若一只轻快愉悦的雀鸟,正奔向它好容易才发现的野莓果。
“少珩今日又来接我啦?”凤眼闪烁着勉力压抑着的期待,谢昭婉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啦,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她甚少展现出这等少女情态,眉眼带笑,半掩着藏不住的凌厉,倒有些与容秦记忆里的宣平侯谢二爷重叠了。
平心而论,谢二爷的长相是极为出挑的,否则也不会被长宁郡主一眼挑中,而谢昭婉的相貌更是青出于蓝,轮廓有着长宁郡主的英气与明艳,五官却如谢二爷那仿佛女娲精雕细琢而成一般细腻精美,自幼受到的皇家教育更让谢昭婉天然便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雅柔婉,言行都透着谦逊温良,偏骨子里比谁都目空一切。
“不是好事。”容秦给她带了福满楼的小冰糕,像往常那样扶着她踩着杌子上马车,脸上温和的笑意也与前些日子没有半分不同:“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件坏事。”
“我的学生被人害了,我大概能猜出凶手是谁,也大概能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只是斯人已逝,做得再多那孩子也再回不来。”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做呢?”谢昭婉被他稍稍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这是我该做的。”
容秦理所当然地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世间也未必事事都要分个对错,就像齐光从来也不会要求我像其他官员们学着汲汲营营一般,我也不会要求齐光的想法和我一样。”
“齐光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也会继续做我该做的事。”
容秦没有注意到谢昭婉骤然沉下去的目光,紧接着笑道:“齐光就是齐光,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齐光,人不是单一的平面,若是因为我的观念而逼着齐光改变,抑或是去指责你,那我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这话放在什么时候都平平无奇。
可容秦却是在刚刚察觉出谢昭婉另一面时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这段话。
该怎么形容呢?
谢昭婉压低眼尾,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
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