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形状奇异的纺织机，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织坊的女工都是纺布十来年的，这纺织机能不能用，用起来如何，约莫七日内便能知道。”
“新的木犁与耧车在明日也能发下去，我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只是——”谢昭婉话音一停，清冷的嗓音微微含着笑意：“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往后大家再下田便可以用上一头牛便能轻松拉动的木犁和耧车，他们可以用更少的力气更简单的工具耕出更多的地，可以不用熬夜到天明也能织出比从前更好更多的布匹。”
容秦笑了笑：“同样代表着，在赋税不变的情况下，每家每户都能有更多的粮食。”
他的话像是全然不知这些工具会对本就快压抑不住混乱的时局造成怎样的影响似的，可他的那双本该多情而缱绻的桃花眼却坦然清澈地说出了答案。
他知道这些工具都会带来怎样的动荡，会撕去太平盛世的面纱，会让这个本该在温水煮青蛙下如过往千年的其他王朝一般步入衰弱衰微境地的大燕彻底转变。
太祖设立的海禁让大燕无从得知此时正在大洋彼岸发生的巨大震动，但容秦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想抢先一步。
但凡谢昭婉的本性与她装出的大家闺秀有一点搭边，此刻她定该将这些很可能影响王朝稳定的变动禀告皇帝。
可谢昭婉本身都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比起楚凌霄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坐上皇位，她更在意哪些选择可以更让她感到有趣。
况且，她隐隐有一种预感。
如果未来四方皆要大乱，那么容秦此举便是绝对的好事，甚至很可能是王朝中兴的伏笔。
“既然少珩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往下做吧。”谢昭婉眨了眨眼睛：“我很期待。”
不管是容秦本人，还是容秦带来的东西，无疑都是谢昭婉难得没有预见的意外。
他压根不像这个世界能养出的人，更不该一头扎进燕京这团藏污纳垢的淤泥里，偏偏容秦还能高山景行不染尘埃地在这等腌臜的环境闯出一条新路。
既如此，又怎么让人不好奇、不期待呢？
估摸着四皇子的事在中秋后也总该平息了，宫里该做的决定也做了，该迁怒发火的也总该消了气，谢昭婉才在中秋后悠悠回京。
容秦这回休的是陛下因山西赈灾与文肃伯爵田二事特批给他的假期。
和侍郎当面呛声却无半点惩罚，悄无声息办成了爵田的案子不说，甚至在路上买个酥油饼都能扳倒宣课司背景极大的正课使魏顺。
是故这几日虽然容秦人不在，工部却依旧有他的传说，以至于许多事情杨松都不敢擅专，生怕容秦回来就找自己麻烦，便是杨侍郎先前不喜容秦的杨侍郎也开始劝杨松在工部多看少言，能学一手是一手。
不说其他的，就提这人和锦衣卫那位凶神似的镇抚使都能相谈甚欢称兄道弟，这就够唬人了。
于是容秦甫一回工部，便见往日对他态度平常的同僚都意外得热情了不少，就连之前有过龃龉的江侍郎都笑脸相迎。
之前江侍郎刻意针对容秦是因四皇子的吩咐，现下四皇子不再提这茬，江侍郎自然也不会无事生非。
中秋不久后，宫中便传来四皇子定亲的消息，依旧未娶正妃，裴首辅之女裴渝与谢昭如皆为侧妃，只是前者在身份和待遇上要更高于谢昭如些许。
楚凌月在自己手下的茶馆里提起时还颇有些为裴渝可惜：“居然也有你料错的一天，宫里崔淑妃都松口让裴渝做皇子妃了，可裴老头这千年狐狸怎么都不肯，闹得现下两个人都是侧妃。”
她睨了谢昭婉一眼：“说起来你怎么知道谢昭如会想在我这里落水的？还特地躲出去，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和你关系不好。”
“凭她的身份，能见到楚凌霄的场合不多，而她从不曾来过公主府，便是一时走错也情有可原，况且此事还能影响到你的名声，她知道我们一向不和，我定不会出手阻拦。”
谢昭婉昳丽凤眸上挑的眼尾微眯，剥开笑意盈盈的面具，只剩如切开的翡翠原石般冰冷而流光溢彩的明艳：“而且，公主殿下，你几时见我算错过？”
“裴首辅官至今日，旁人讥他只会低头喊万岁，笑他是泥塑的阁老，可没人比他更懂得什么是臣子的本分，这样一个人精才不会愿意自己被草草绑到哪个皇子的船上，所以裴渝只能是侧妃。”
“算我最后再帮这个妹妹一把吧，皇家的日子不好过，两个侧妃一同进门，总比一开始就要屈居人下来得好。”
她望着茶室外逐渐热闹的大街，霞光刹那从窗逸散掠走，衬得谢昭婉轻撇的薄唇与幽幽凤眸仿佛映入了雪山下的冷湖一般，掠过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做事我真看不懂。”楚凌月一把拉上帘子，茶室内瞬间只剩几尾烛光：“前段时间你们和楚凌霄闹得像要决裂似的，现下我见容秦又和楚凌霄出双入对，你还纵容自己堂妹嫁进四皇子府。”
“公主殿下，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的。”
“我记得早在五岁时我就让你多读书，怎么到现在你还是一副大字不识几个模样，真想做吕蒙，也得瞧瞧自己有没有“士别三日可刮目相看”的天赋。”
谢昭婉嗤笑一声，在封闭空间的昏暗里卸下平日伪装的笑容，精致到极致的五官冷淡地低垂着，这是不同于在容秦面前的另一种放松。
“我这堂妹手里应该也握着些不寻常的东西，此时卖她个人情也无妨，那裴渝同样也不是什么无害单纯的小白兔。”
“啊，应该说，咱们这群人里，除了你就没有笨的。”
不等楚凌月措辞反击，谢昭婉接着道：“你仔细想想，昨日楚凌霄碰到你的时候，是不是还笑着和你点头致意了？”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鞑靼南下打谷的时候了，到时燕北就是前线，你再想想，为什么楚凌霄要让温郢去燕北？”
“哦对，去燕北的只有温郢一个人，公主，动动你那生锈的脑子，徐盛音去哪了？”
谢昭婉轻笑着拉开竹帘，就连瘦削的肩都微微发颤，眼里却看不到半分愉快：“咱们的四皇子，将这位这怀奇技的商女藏起来啦，这空悬的正妃之位，就是他为徐盛音画好的大饼。”